第4章 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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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內響了子時的梆子,酸棗門內北槐大街,兩側皆是正店、酒樓、煙月之地,娼妾逐伴、子弟相攜,站在樓上看驟雨澆滅癘所大火。
疫病離他們如此之近,卻像隔著一層捅不破的紗,傷不了他們分毫。
大街近內城門處的燕宅,一個穿長衫的管家,一手撐著紙傘,一手提著紅紗燈籠,快步轉過影壁,在垂花門前和穿灰色圓領窄袖缺?袍的年輕婦人低語幾句,肅然立在門前等候。
婦人二十四歲,名叫留芳,今日在垂花門守夜,匆匆走進院內,過穿堂,上抄手遊廊,走到議事廳耳房廊下。
坐在廊下打瞌睡的小丫鬟連忙站起來:“嫂子,茶燒著的。”
“嗯。”留芳躡手躡腳往議事廳廊下走,剛到青布簾子外,就聽到燕鴻魁教子:“逆種!還敢給你老子攬事!常景仲是什麽人,逮個蛤蟆都能攥出尿來,無事會在你身上使錢?那是他們鹽案起了內訌,他著了人家的道,帳理不清!”
燕曜顛三倒四辯解:“我……我沒答應他……”
“拿人的手短!你老子好不容易站的四平八穩,兩邊不靠,你有幾條命在這裏麵攪合!”
留芳麵露難色,壯著膽子咳嗽一聲:“老太爺!”
燕鴻魁停住,留芳趕緊道:“陳管事請老太爺去前院廳堂議事。”
“知道了。”
門口小丫鬟打起簾子,屋中燭光搖晃,照亮榻上須發皆白的燕鴻魁,他頭戴雷巾,穿件靛藍色暗花紗袍,廣袖與慧劍長垂兩側,燕曜半跪在地上,正給燕鴻魁提鞋。
燕鴻魁穿上鞋就蹬了燕曜一腳,讓丫鬟給自己穿上木屐,鼻孔裏噴出兩條怒氣:“你幹的好事,要債的來了。”
燕曜低眉順眼爬起來,虛扶燕鴻魁邁過門檻——他才誌平平,少年時念書費勁,輾轉四五家學堂,挨了無數頓打,勉強認識了兩籮筐字,恩蔭了個七品宣德郎的散官,至今為止,還隻認識衙門往哪個方向開,如今隻盼著老父親是王八托生,能千百歲的活下去。
燕鴻魁嘴唇緊抿,不再言語,從廊下一路走到垂花門前,雨正巧停了。
夜色褪去暗黑,月影若隱若現,立秋之後,風帶著一層寒意,吹的他這把老骨頭搖搖欲墜。
“去你屋子裏反省,這幾日不許出門。”他甩開燕曜的手,一步邁出去。
陳管事迎上來:“從冀州來了個姑娘,有公驗在身,說來尋親,叩的正門,我安置在前廳裏。”
燕鴻魁眼珠轉動:“尋親?”
他扭頭看一眼回去睡覺的草包兒子——眼看還會繼續愚蠢下去,一顆心堵的滿滿當當,轉頭深吸一口氣,走到前廳廊下。
小廝迅速掀起簾子,露出裏麵昏暗的一點光線,他站著先環視一眼廳內,就見畫前站著一個姑娘,衣裳濕透了,有氤氳開的血跡,腳下積著水漬,仰頭看畫,陳管事咳嗽一聲,她便轉過身來,對著門口,麵孔顯現出鋒利輪廓,神情倒算是安靜乖巧。
燕鴻魁看她的身量——身量出眾,四肢纖長有力,流水一樣舒展,腰間有刀,穿布鞋,不是宮樣小腳。
走近後,他鼻翼翕動,聞到一股雨水衝刷不淨、血水掩蓋不了的氣味——氣味凝滯成細線,從鼻孔鑽入體內,瞬間他就感覺自己的血肉跟著一起融化,氣味不再是外來者,而是從自己五髒六腑發出來,想吐,又沒到那個地步。
他掩下嫌惡,變出一張慈祥麵目:“坐。”
“聽聞你來尋親,不知道是誰?”他坐下吩咐小廝,“上熱茶。”
琢雲這一路,淋的眼睛都睜不開,先闖入一家藥鋪,往自己傷口上倒了足量的金瘡藥,之後走到一間腳店,搶走一個吃了一半的油餅,狼吞虎咽地吃完,她用油紙嚴嚴實實包住公驗,貼著肉放在胸前,隻在守備森嚴的城門處拿出來過一回。
聽燕鴻魁發問,她在四方桌一側坐下,自懷中掏出油紙包,打開油紙,展開邊角濡濕的公驗,放在桌上,用手指推到燕鴻魁跟前。
燕鴻魁低頭囫圇看一眼,瞳孔猛地一縮,抓起公驗湊到眼前,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看到劉童花押時,氣的幾乎嘔血,但麵上不顯山露水,仍然一派鎮定。
慢慢放下公驗,他重新打量琢雲,頭腦蜘蛛似的,結出結實而縝密的網。
燕曜這樁荒唐事,他敲打過,燕曜馬上斷的幹幹淨淨,卻不知道留下這麽個尾巴。
他笑道:“你這名字誰取的?”
“冀州蒙學的先生。”
“你不像燕家人,燕家子孫可不敢獨身從冀州到京都。”不過興許這孩子是隔輩親,隨了他——他心想。
琢雲打個噴嚏:“你把燕家子孫看的太扁,你兒子敢孝期和尼姑私通生子,又用一串紅瑪瑙珠子打發,膽量可不小。”
瑪瑙是他手上直接出去的,沒有經其他人的手——燕鴻魁信了五分:“你習過武?”
“是,賣藝為生。”
熱茶送到桌上,琢雲沒動。
桌上“嗶剝”一聲,燈盞裏燈花一暴,火星飛動,她睫毛微顫,麵孔一明一暗,沒有情緒起伏。
燕鴻魁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瑪瑙珠子呢?”
“我在當鋪換成了路費,你可以觀痣,”她掰扯濕漉漉的衣襟,露出脖頸右下方有一顆痣,“腳上也有,還可以合血。”
燕鴻魁端茶盞的手僵在半道,隨後慢慢放在桌上,手指一根一根輪流著敲了一遍,心裏信了八分:“你從冀州來,公驗為何是京都府尹衙門發的?”
“我在酸棗門外遇到他們。”
“他們?”
“是,李玄麟托我向你問好。”
“李......”燕鴻魁腦子裏的蜘蛛絲忽然打了結。
難怪劉童會寫這張公驗,原來是在向永嘉郡王搖尾巴。
凡是在帝王寶座下跪著的,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也沒有一個不是如履薄冰——一句話,一個字,有時候一個眼神,就足以泯滅一個家族。
他李玄麟想借奸生子這把刀,從他身上劃開一道國庫的口子,和常景仲想借著筆誤一事踩著他一窺國庫沒有區別。
都當燕家無後起之秀,好欺負了。
琢雲看到祖父的軀殼在公驗和永嘉郡王的雙重壓迫下破碎,失去原本慈眉善目的麵目,變成一隻精明、勢力、果斷的老狐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