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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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女兒的看爹是位雅客,當爹的看女兒卻不是一朵嬌花,燕曜像是見了鬼,隻覺得秋風亂舞,一股冷氣襲到背上,登時毛發皆豎,打了個寒顫。
    他咽下一口唾沫,不應這一聲爹。
    屋裏“嗚嗚”地哭著,仆婦勸解個不停,屋外卻是一陣難言的寂靜,留芳見狀,隻得咳嗽一聲,進去請示燕夫人:“夫人,我把二姑娘領進來了,如何安置?”
    燕夫人止住眼淚,“哞”一聲又叫開了:“東邊園子裏空著那麽多屋子不去安頓,來問我住哪裏,住我頭上!把家裏的都挪出去,讓她來住!”
    勸說的人低聲下氣:“可那園子是做宴請用的……”
    “宴他娘的請!也不用另撥人去伺候,你領著來的,還是你伺候!”
    勸的人鍥而不舍:“留芳還理著茶水......”
    “滾!”
    留芳灰頭土臉出來,看到燕曜還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啊”的一拍腦袋:“老太爺請老爺去外書房議事呢。”
    燕曜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提起衣擺就下石階,走到階下,回頭看一眼琢雲——琢雲正拖著濕漉漉的、疲憊不堪的、瘦骨嶙峋的身軀前行,唯有影子巨大無比,投下暗影,一點點吞噬回廊。
    琢雲經窩角廊的小門轉進園子,兩隻大杜鵑展翅而起,落往別枝,震蕩下無數水滴,蟲聲嘁嘁喳喳,響成一片。
    從抄手遊廊走到三開間正房前,留芳推開門,先進去點亮油燈,讓守園子的婆子鋪天蓋地地收拾,把不多的幾樣家具擦的發光,擦幹淨浴盆,先抬進來大半桶井水:“二姑娘,我去廚房要熱水。”
    “不用,都出去。”琢雲手按在門上,聲音不大,聽起來很平和。
    她的惡,並不是待人苛刻,而是不規矩、不受控,有欲望、有野心,隱藏在靈魂裏,輕易不讓人看見。
    留芳被她的姿態逼迫著往外走:“矮櫥裏有女客備用的衣裳,姑娘拿出來試試合不合身,我叫留芳,姑娘有事就叫我。”
    “知道了。”
    她們一走,琢雲兩隻眼睛就開始到處看。
    四方桌上還有水跡,正中間倒扣著一套青白釉茶盞,對麵是落地紅紗燈,花幾上花瓶空空如也,樹根香幾上香爐冰冷,香盒裏有幾片香片,已經幹裂。
    西間是紙帳床榻,後麵有紅漆馬桶。
    東間用屏風隔成兩半,前麵一半是琴桌條案,後麵一半是浴桶,窗子皆被樹蔭遮擋,顯得不明朗。
    不是敞亮地方,但她高興。
    她有屋子了,她可以關上門,關上窗,清清靜靜地睡一宿,打開門,打開窗,把園子裏的花摘下來,插到瓶子裏,在四方桌邊寫字,在外麵練武。
    她走到東間屏風後,把小刀子安置在伸手就能夠的著的地方,脫的光溜溜,兩手扶著浴桶,臉埋進去,“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
    水是她跟著去打上來的,能喝,無毒。
    喝過水,她抬起腦袋,抹去臉上水珠,跨進浴桶,避開傷口將自己洗刷幹淨,裹著抹胸,套上裙子,趿拉著一雙小繡花鞋。
    她重新結好小刀子上的提梁繩,束好刀刃,插掛在腰帶上,把長衫搭在臂彎裏,四麵八方地搜羅,找出一個裝針線的笸籮,從中掏出一把剪刀,又從一櫥香膏裏翻出一瓶治外傷的陳舊太乙膏,走到四方桌邊坐下:“留芳,拿一碗花椒水來,沒有就拿鹽水。”
    “是。”留芳清脆答應一聲,揣著一肚子疑惑去大廚房,要出一盞花椒水,推門回來時,琢雲正在油燈上燒剪刀。
    她走近後看到琢雲肩上傷口,頓時心驚肉跳,險些把一盞花椒水跌在地上。
    琢雲放下剪刀,接住茶盞,穩穩放在桌上:“先倒花椒水清洗,再把死肉剪掉,最後抹太乙膏。”
    她一手舉起油燈,一手捏緊刀,等留芳動作。
    殺機往往就在一瞬——她不放心任何人,對著手無寸鐵的留芳,也時刻防備。
    留芳手腳發軟,不敢看傷口,又忍不住看——傷口外層發白、腫脹,死肉翻起來,撒的藥粉被雨水、髒布條沾染的不幹不淨,已經到了不得不清理的地步。
    “二姑娘,這得請大夫,”她原本一張臉就長的貞潔,額頭生的格外高,此時一急,更顯得九烈三貞,“我......我做不來。”
    “做不來殺掉你。”琢雲平心靜氣回答。
    “啊?”留芳駭然,顫顫巍巍端起茶盞,一咬牙、一狠心,閉上眼睛一倒,一盞花椒水直潑上琢雲肩頭。
    琢雲沒吭聲,隻是火光一顫,燈油在盞中晃動了一下。
    留芳額頭上滾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她放下茶盞,哆嗦著拿起剪刀,在琢雲的刀光下硬著頭皮把剪刀抵在傷處。
    “快點。”琢雲催促。
    “是、是。”留芳心神俱失,仿佛靈魂已經被殺死,茫茫然拿出剪花樣子的手藝,修剪爛肉,最後竟也把傷口包紮好了。
    她活過來,擦去額頭、脖頸上的汗,後知後覺發現琢雲已經半晌沒有出聲,不由側頭望,就見琢雲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放下油燈,慢慢弓起背部,把刀插回腰間,等待疼痛餘韻消散。
    留芳見了,心頭不由一酸,拿起赤色長衫幫她穿上。
    長衫捉襟見肘,緊緊繃在她身上,她低頭聞聞自己,腐屍氣已經深入骨髓,一時三刻不能消散:“帶我去祠堂。”
    “啊......是。”
    子時已過大半,月亮細長黯淡,照的周遭雲層如同破布。
    祠堂在府門正後方。
    琢雲從園子後門出去,走過一排銀杏樹,暴雨打落未黃的銀杏果,被踩破的果子發出一股若有若無的臭味。
    祠堂廊下整齊點著白紗燈籠,照起來卻不是很亮,須彌座上坐獸晦暗,踏跺上兩排簷柱,黑漆大門深藏其後。
    琢雲走上石階,經過簷柱,陳管事和三個小廝一起守在門前,見琢雲前來,陳管事低聲命小廝守好門,親自上門開門:“留芳不能進,二姑娘稍候,我這就稟告老太爺。”
    二姑娘沒有稍候的雅量,提腳就往裏走,陳管事不敢阻攔,隻能走到琢雲前麵,大步流星過天井去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