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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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府門外,一片肅靜。
    李玄麟的大轎緩緩前來,典軍執仗,浩浩蕩蕩到達燕府門外,等候在門外的燕鴻運和燕鬆站在十步開外,深深一揖。
    燕鴻運沒有官身,燕鬆曾在燕鴻魁指點下,納栗買官,送穀一萬石,領祠祿官,因此在他又走近兩步,在他爹前頭開口:“下官崇福宮監嶽廟燕鬆,拜見王爺,家兄有玷門牆,忝列衣冠,陛下褫革官職,脊杖三十,是聖明之舉,伯父一時氣倒,承蒙郡王不棄,請來禦醫,下官代伯父謝過,下官孟浪,請郡王入內,稍事歇息。”
    他搜腸刮肚的幾句話,當真是妙不可言,既能讓燕鴻魁一番苦心付諸東流,又可以讓李玄麟背負勾結朝臣的罪名。
    內侍待他說完,輕輕打起簾子。
    李玄麟坐在轎內,收肩弓背,穿著圓領窄袖紫衫,頭戴小冠,天陰,轎中光線黯淡,越發顯得眉骨突出壓眼,鼻如懸膽,從印堂隆隆懸垂,直下準頭,嘴唇薄而利。
    他因連日忙碌,身體不舒服,臉色雖然還看的過去,但神情冷淡,眉目上宛如籠罩著一層黑氣。
    貼身之人看出來了,全都噤若寒蟬,燕鬆沒看出來,還在等李玄麟賞臉。
    就在此時,後頭傳來腳步聲,兩個侍衛“護送”著準備爬牆的琢雲走過來。
    燕鬆一見琢雲,就有毛骨悚然之感,在心裏暗罵琢雲壞事,又想永嘉郡王這樣儒雅隨和的郡王哪裏找去,真不知道伯父怎麽想的,白白讓禦史台抓著罵了一早上,要不是陛下因為疫病有了良方,心情大好,隻怕燕曜不是脊杖三十這麽簡單。
    他扭頭給爹使眼色,想讓爹出出老臉,也請永嘉郡王進去坐坐,隻可惜把兩粒黑豆眼都要眨碎了,燕鴻運也沒留意到。
    羅九經盯著琢雲,筋肉鼓起,隨時準備為李玄麟拋頭顱撒熱血。
    李玄麟也看琢雲。
    琢雲頭發烏黑,包髻梳的油光發亮,還插著那根細長的黃銅簪子,臉上格外潔淨。
    她衣裳也換了,穿的輕薄,正適合今日陰沉、浮熱的天氣——赤黃色直領對襟羅紗短衫,下麵穿條素色百迭群,一件皂色纏枝牡丹紋紗,袖子窄小,新而且合身,顯出長手長腳。
    腰間那把黃銅刀子也重新打磨過,木手柄油潤有光,刀刃套著小皮套子,另一邊腰間掛著個獅子形陶瓷水哨,灌水後能吹出鳥叫聲。
    她曲著左手,左手上掛滿棉繩,每一根繩子上都墜著個油紙包,右手拿著一個吃了一半的大脆梨。
    她“哢嚓”“哢嚓”快吃幾口梨,將梨核丟到牆角,蹲身叉手行禮,左手一垂,袖子裏就滾出一個小瓷瓶。
    羅九經頓時如臨大敵,一個箭步搶上前,把瓷瓶抓在手裏,退回轎子邊——今日太平,轎子旁就沒有那位插刀攜弓的長隨。
    他先拔出瓶塞,往裏瞅兩眼,又聞一聞,低聲告知李玄麟:“是太乙膏。”
    李玄麟捏著手串,大拇指按在靜坐羅漢上,慢慢撥過去兩刻佛珠,才接過膏藥瓶子,他手冰涼,摸出了瓶子是溫溫的,攥在手裏摩挲兩下,他鑽出轎子,負手踱步,走到琢雲身前,後背沒有刻意挺的筆直,而是自然微曲,有弓一般蓄勢待發的張勁。
    一靠近,他就聞到了琢雲頭發上的澡豆香氣,還有肩上鑽出來的淩厲藥味。
    一低頭,還看到她肚子沉甸甸的鼓起來,是個吃飽喝足的模樣。
    她去了香水行沐浴、成衣鋪子買衣裳、藥鋪買藥包紮、腳店吃飯,還磨了刀,淘了個水哨子,捎帶手還買個大白梨。
    她身上的癘所氣味被抹去,有了活人氣。
    李玄麟把瓷瓶遞給她:“燕二姑娘玩夠了,是該回家,隻是刀傷藥,太乙膏終究不如紫雲膏。”
    琢雲打了個嗝,接在手裏,重新塞回袖子裏:“我喜歡太乙膏。”
    “二姑娘像是傷風了。”
    “是,三兩日就好。”
    李玄麟笑了笑,回身入轎:“走吧。”
    永嘉郡王一行浩浩蕩蕩離去,燕鬆悵然若失,和爹一道回府,邁步上石階,走到大門邊,總覺得忘記了什麽,扭頭一看,就見琢雲拎著花裏胡哨的東西跟在他身上,麵無表情。
    “侄、侄女兒……”他咽一口唾沫,推著燕鴻運快走,燕鴻運一腳絆走門檻上,大頭朝下,滾南瓜似的滾了進去。
    “爹!”
    “二老太爺!”
    “哎喲!”
    燕鴻運一把老骨頭,險些滾的稀碎,半晌起不來,好不容易在眾人攙扶下起身,疼的“嘶嘶”叫。
    琢雲從聒噪的眾人身邊路過,在眾多小廝目光中泰然自若,仿佛她本來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這裏。
    她走進垂花門,二堂兩個丫鬟在廊下晾畫,畫上黑墨寥寥幾筆,勾勒出一隻腦袋插在翅膀下的野鴨,無水無花,僅有一叢五節芒,盡顯孤絕、空寂,還有幾幅珍而重之地掛在廊下,上麵蓋著私印。
    兩個丫鬟見到她,蹲身行禮,琢雲眨眼間已經走過穿堂,到達三堂議事廳,隨手抓住一個丫鬟,把手指上勾著的油紙包和腰間水哨子解下來,讓她給留芳送去,自己站到東稍間隔子門邊往裏看。
    燕曜氣息奄奄,躺在東稍間的貴妃榻上,外宮禦醫林青簡受李玄麟所托,為他治傷。
    他一點點揭開滿是褐色血跡的裏衣,血如同鐵一般發硬,黏在傷口上,又被硬生生撕開,嫣紅的血珠子衝出來,瞬間布滿整個背部。
    燕曜整個人哆嗦一下,沒有喊叫——他的嗓子早就喊啞了。
    轄製他的四個婢女這才鬆開他,拿著藥箱的醫官送上鹽水,林青簡傾上去,他又是猛地一顫,幾乎從貴妃榻上跌落,倒吸一口涼氣,半晌才倒過來這口氣。
    燕夫人站在一邊——琢雲見她身形高大,兩隻手緊緊捏在一起,沒有哭鬧,而是用一種幸災樂禍,或者是慶幸的眼神,冷冰冰盯著燕曜,臉上甚至有幾分詫異,好像她生活裏關著的那扇門隨著燕曜被罰忽然打開,她再次把他握在手裏,把這個家握在手裏。
    門外進來一個人,站到琢雲身邊,琢雲鼻翼翕動,聞到一股墨汁味,睨一眼進來的燕屹,燕屹戴玉冠,穿件素布長衣,一看便不是從學裏出來,負手站在琢雲身邊,兩隻眼睛眯起來,在眾目睽睽下,嘴角含著一點笑,欣賞燕曜上藥時的酷刑。
    他隻有一張臉生的圓潤柔美,脾氣和野狗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