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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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郡王?”沈觀哆嗦起來。
    李玄麟鬆開手,站起來掏出帕子,一根一根地擦拭手指,擦完虛無的灰塵後,他把帕子扔到地上:“我剛才看到你的背弩可以連發六箭,一般的背弩最多能發三箭,可有圖紙留下?”
    他的語氣有所變化,從無可奈何的惋惜變成的溫和有力,能夠讓任何人依靠——比起高高在上的太子,更值得依靠。
    沈觀抬頭看他,死裏逃生的狂熱喜悅席卷而來,哪怕隻是暫時的逃脫,刀還在他脖頸上懸而未決。
    他對太子的忠心生出枝蔓,攀爬向李玄麟,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太子李震鱗,與永嘉郡王李玄麟,二者為一體,隻有等到這兩人分道揚鑣時,他才會生出分別心。
    “沒、沒有,我不會畫。”他沒有拿過筆,隻會修造,不會在紙上塗抹。
    “你去伏犀山別莊,找王文珂,畫出圖紙,我進宮回太子,再做定奪。”
    “是,多謝郡王。”沈觀磕頭離去,隻在屋子裏留下血氣——刀尖還是劃破了皮。
    李玄麟難以忍受混雜的血氣,徑直走到窗邊,親手打起卷起竹簾,撐開窗,明亮的太陽光迅速打在他一絲不苟的頭發上、淩厲的臉上、沒有一絲褶皺的衣襟上。
    太陽光用肅然的力量,刺破籠罩在他身上的那層陰霾,金秋暖風強烈地吹入他鼻間,直達肺腑。
    迎著這樣舒適的秋風,琢雲和燕屹翻牆歸家,燕屹少年意氣全讓鐵鍋蓋住,沒有半點出去時的利落。
    落到地上,他把鍋從肩膀上解下來:“你說自己賣藝為生,那你的功夫是在戲班子裏學的?”
    琢雲點頭:“是百戲班子,飛劍、戴竿、戲馬、拳術、拋槍,還有拜象訓犀,沒有真功夫,一樣都做不了。”
    “你在百戲班子裏犯了什麽天條,遭人追殺至此?”
    “叛主。”
    “離開就是叛主?”
    “對。”
    琢雲走的很快,腿上蹭掉一塊嫩肉,讓她額頭上出了汗,一路走到屋前。
    越蘭坐在廊下幫著縫一隻大錦襪,留芳也埋頭縫另外一隻,兩人一邊縫,一邊低聲說琢雲的婚事。
    孫家庶子對琢雲來說,還真是個好婚事,挑不出大毛病——隻聽說孫兆豐個子不是很高,和琢雲站在一起並不登對。
    越蘭換線,重新把針紮進錦襪裏:“二姑娘嫁人,你還回茶水房去,那地方清閑。”
    “現在也不忙,”留芳快手快腳,已經縫好一隻,“我還有點舍不得二姑娘。”
    她去茶水房,確實是輕省,以至於婆婆常捎話進來讓她歸家——出去交銀子,再伺候婆婆,還有家裏的小叔子——半大小子,一隻麻布襪子都要她回去搓。
    她還不如在二姑娘這裏清清靜靜——二姑娘看著凶,心裏軟。
    越蘭點頭:“大爺隻怕也舍不得,他還是頭一次給家裏姊妹送東西。”
    兩人聽到腳步聲,連忙把針線放進笸籮裏,齊齊起身抬頭,就見燕屹宛如一隻黑烏龜,琢雲像一隻潦草野貓,聯袂歸來,仿佛兩個強盜,強行闖入這個安寧富貴之地,頓時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小灰貓從桂樹下起身,兩隻前爪往前伸,後背往下壓,腹部伏在地上,身體抻的極長,抻過之後,“喵嗚”一聲,朝琢雲跑來。
    越蘭回神:“大爺,你的臉!我這就去拿藥。”
    留芳趕緊道:“我們這裏就有,要先拿花椒水擦一擦的。”
    燕屹其實不止臉痛,手腕也讓琢雲攥的連青帶紫,但對著琢雲,他滿不在乎地搖頭:“用不著,皮外傷。”
    越蘭不敢強勸,忽然想起來一件要緊事:“老太爺讓你和二姑娘一起去他——”
    “不去。”燕屹卸下黑鐵鍋,往地上一放,輕車熟路進正屋,屋中晾著一壺沙糖金橘水,他提起壺,隔著虎嘴昂頭大喝幾口,喝完拿著壺沒動。
    “這口鍋正好。”留芳擺弄鍋,小灰貓也覺得尺寸正好,試試探探要進去盤個窩。
    “去。”她用腳尖挑開灰貓,彎腰提鍋,往東耳房拎。
    越蘭拉住留芳,低聲道:“你請二姑娘勸勸大爺,老太爺找,肯定是要事。”
    琢雲聽的一清二楚:“我也不去。”
    她往懷裏一頓掏,掏出碎銀子,放在留芳端著的鍋裏,隨後邁過門檻,接在手中,“咕咚咕咚”喝去半壺。
    放下茶壺,燕屹一聲不吭,已經走了。
    她走去西間換衣裳,留芳放下鍋,先把碎銀子裝在荷包裏,收到琢雲枕頭底下:“姑娘往後把這個荷包帶上,買什麽都方便。
    說完她從樟木箱子裏找到一件鬆花色窄袖短褙子展開。
    琢雲背過身去,顧忌著傷口,胳膊慢慢伸進袖子裏,留芳整理後衣襟,轉到她麵前,給她係牙白色六褶裙。
    琢雲穿戴妥當,坐在床邊,撩起褲腿給大腿上抹太乙膏:“最近不出門,不用戴。”
    留芳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她把換下來的衣裳展開在衣竿上,細看劃破的口子,是條橫著的口子,補上去也容易叫人看出端倪,頓覺可惜。
    她快步出去,從笸籮裏拿出幾塊樣布回來:“姑娘出去時,夫人讓針線房的人來量體,我讓他們量了成衣鋪的衣裳鞋子去,姑娘挑三個顏色,我這就送到針線房去。”
    琢雲很快做出抉擇,點出一樣藕色,一樣鬱金色,一樣鴉青色。
    留芳收起來,心想還是二姑娘好,既不說“隨便”、“都行”、“你看著辦”,也不挑挑揀揀大半天,最後一樣都看不上。
    她要出門去針線房,走到門檻邊又回頭:“姑娘,後天是中元節,你要不要燒冥錢?”
    府裏有祭祀,但祭祀不到琢雲的倒黴娘頭上,琢雲要燒,她就在園子前頭擺張桌子,燃香供奉。
    “燒。”
    “蓮花燈呢,做幾盞在湖裏放嗎?”
    “你安排。”
    “是,還有件事,大姑奶奶回來了,要在這裏吃晚飯。”
    提起大姑奶奶,琢雲無動於衷,留芳一顆心已經在腔子裏滾了三滾。
    大姑奶奶燕澄微要強,不好相與。
    “知道了。”
    但大姑奶奶對琢雲而言,和“祖父”、“爹”、“母親”沒有區別。
    留芳快步出門,先去針線房送料子,隨後去大廚房裏要了一小塊帶皮生肉,回去擦鐵鍋,又悄悄地和廚娘訂下黃烏兒飯、山藥紅棗餅,至於冥紙,她也多要了一點,到時候悄悄地在假山洞子裏給死鬼丈夫燒一點。
    小灰貓趁留芳不在之際,無聲跳過門檻,筆直走到琢雲腳邊,仰著一張傲慢驕矜的貓臉,等待琢雲的愛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