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偽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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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一試。”燕屹也眯起眼睛,他沒察覺自己的動作言語正在向琢雲靠攏。
他看著琢雲手裏的匣子:“去哪裏改,家裏怕是鬧翻了天,說不定還有天羅地網,就等著你回去。”
翻天覆地是有的,天羅地網他隻是隨口一說——燕鴻魁有布下天羅地網的智慧,但無人可用,燕曜必定是在床前哭哭啼啼,燕鬆說不上兩句話就要轉到田地、莊子上去,燕夫人在家裏可以大殺四方,也僅限於家裏。
隻是他不想回去,他愛清淨。
“就在這裏改,我去買筆墨。”
“你不怕我跑?”
“我能追到你。”
“還是我去買。”燕屹喝光二兩米酒,把酒壺拋進水中,漣漪一直波及到對岸。
他單手撐地站起來,兩手一拍,大搖大擺上街,找到最近一家書局,拍打門板,在守夜的夥計扛著一張天怒人怨的臭臉開門後,他立刻掏出一錢銀子塞進他手裏:“賞你的。”
夥計用力一咬銀子,當即展開笑容,點頭哈腰,執燈引路,恨不能現燒灶膛,給燕屹沏一盞滾茶,給他暖暖肚腸——興許燕屹一高興,再賞他一角銀子。
可惜燕屹等不得。
他熟門熟路,買好筆墨紙硯,又買走書局中半根蠟燭、一根火折,在夥計恭送中出門,回到清暉橋邊。
琢雲站在原地沒動。
燕屹先點起蠟燭,滴幾滴蠟油在橋欄杆上,立住蠟燭,再借著月光跑去水邊,用硯台裝水上來,放在石頭上。
“我來。”琢雲很殷勤,拿起墨條,單膝跪地,一手按住硯台,一手捏住墨條,動作生疏笨拙,燕屹蹲在她身邊,低頭看她的手,她手指關節發紅,並不柔軟,但很修長,指甲貼著肉修剪的很短。
不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
燕屹不再看她,拿起新諸葛筆,走到河邊去浸軟,撚幹河水,走回去咬著筆杆,撿一塊石頭,抽出一張黃麻紙壓在望柱上,又把《陳乞狀》壓在腳邊,一低頭就能看到。
他故意使喚琢雲:“捧墨。”
琢雲端著硯台,乖乖站到望柱邊,捧到燕屹跟前,燕屹心氣稍順,燭光不停跳動,照的他影子極其長大,他蹲身背下兩句,提筆半晌沒動,落筆時卻寫的很快。
寫奏本用楷書,但每個人的楷書也千差萬別,譬如燕鴻魁,凡是應該舒展支出,他都會本能壓住筆,讓這一筆變得有棱角、銳利。
燕屹連看帶寫,邊寫邊把寫好的部分挪到望柱外,寫到“燕琢雲”三個字時,他停下來,仔細揣摩,燕字他寫慣了,不怕,但“琢雲”兩個字,是第一次寫。
很快,他寫毀了——他寫的利,竟有披甲執銳之感,和前麵的字相比,顯得突兀。
他拿起紙,在蠟燭上點燃,一直燒到手指尖才鬆手,灰燼帶著餘溫撲到他身上,他不怕似的隨手拍去,再抽一張紙。
這一次,他收住了筆鋒,一字未錯,功德圓滿。
誰都沒說話,等到墨跡幹去,琢雲放下硯台,燒掉燕鴻魁所寫的《陳乞狀》。
火星飛動,燒成灰燼,琢雲拿著石頭蹲在地上把大塊的紙灰搗碎,直到一個字都看不出來。
她站在橋上把用過的筆、沒有用完的紙、硯台墨條也都扔進水裏,折好新的《陳乞狀》,放進木匣裏。
她把木匣給燕屹:“去尚書省,交給郎司。”
“還沒開衙。”
“就在門口等。”
“可能當場退回來。”
“不會有人當場打開。”
官員在政事方麵的懶惰眾所周知,除非刀懸在他們頭上。
“也是,”燕屹沒回頭,莫名笑了一下,“你以後要和他們為伍。”
“所有人都想。”
“我不想。”
“那是因為你已經從其中得到了好處。”
她說話一點也不委婉,毫不客氣,甚至是殘酷無情,把燕屹從燕家獲得的優渥生活和他受到的感情虐待分為兩件事。
燕屹果斷閉嘴——琢雲能說出更絕情、更殘酷的話來,並且很真實,讓人無法辯駁。
兩人走到內城,到左第二廂利善坊已故王爺李勇故居、尚書省衙署外,兩座青石獅子守在門前,怒目圓睜,形態栩栩如生,是魑魅魍魎不敢路過的程度。
寅時過半,衙署開門,燕屹取掉發冠,用手指重新束發,衣裳褶皺難以撫平,他就這麽皺巴巴地從石獅子後麵走出來,上石階,和門子說明來意,並且暗付一筆問路錢,問他哪兩個是左右司郎中。
門子掂量銀子的分量,再打量燕屹,看他肚子裏有多少墨水,打量過後,他認為燕屹不學無術,於是說了幾句通俗易懂的大白話——往最裏麵走,最大的屋子就是兩人所在,左司郎中曹斌禿頭,進門前必搔癢,右司郎中楊敏沉迷修道,神神叨叨的那個就是。
燕屹得了教誨,一路前行,在最大的屋子門前石階上坐等,卯時初,他老遠見一個人脫帽搔癢,定睛一看,就知門子所言不虛——來人頭禿,勉強束著一個能看到頭皮的稀疏發髻,連胡子都隻有幾根。
曹斌眼睛看不清,以為是一條大狗坐在石階上,心想誰牽條狗來,伸手喚了兩聲:“汪汪……”
潦草大狗沒有回應,他走近才發現是個人,駭了一跳,滿臉尷尬,想毀屍滅跡,讓自己的糗事消弭於無形:“哈……哈哈……”
燕屹手肘撐在大腿上,兩手合握木匣,頂著一個奇痛無比的腦袋站起來——危機四伏時,疼痛退居幕後,一旦平靜下來,就開始鑽出來作祟。
“曹郎中,我是燕鴻運的孫子燕屹,來送恩蔭文書。”
曹斌沉浸在自己的尷尬之中,血都衝在頭頂上,完全沒有心思和燕屹寒暄,接過匣子就進屋,隨手一放,束之高閣。
燕屹鬆了一口氣,走出衙署,金烏將升,玉兔將沉,天已經開始變亮,雲是藍灰色的,天際處夾雜一抹粉,像釉色一樣平滑。
這個時候最冷,行人袖著手、佝僂著背,走動時帶著寒意。
他下石階,放出目光,尋找琢雲,結果陳管事撞到了他眼裏,他把陳管事從眼睛裏摘出去,但陳管事已經看到了他。
“大爺?”陳管事高聲大喊,快步走來,叉手一揖,哭喪著老臉,“大爺怎麽在這兒,快回去吧,家裏都亂套了,老太爺讓那女賊扭了手,差點就——”
燕屹倚著石獅子:“你專程出來找我?”
陳管事一愣:“那、那倒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