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亥時三刻 燈下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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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蔚汐拿起書,上麵是被反複翻閱留下的舊痕跡。
    她頓了頓,看向斜對麵工位的祁晚,聲音不高,帶著自然的詢問:“晚晚,剛才有人來過辦公室嗎?”
    祁晚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好像沒有吧,我們不都去開會了嘛?”
    蔚汐點點頭,神色如常,“知道了……”
    她坐回位置,指尖拂過微涼的封麵,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預感,輕輕翻開扉頁。
    在扉頁的空白處。
    有兩行力透紙背、遒勁有力的鋼筆字跡。
    “舊時筆記,或可作箋。”
    “春深細讀,方得真意。”
    ——亥時三刻 燈下隨筆
    沒有署名,隻有時間。
    這樣行雲流水般的轉折,內斂中透著的鋒芒的文字,也隻有他能寫得出來。
    蔚汐的目光在那熟悉的筆跡上停留了一瞬。
    緊接著,她翻開了內頁。
    那些讓她一次次放棄,望而生畏的晦澀內容旁邊,寫滿了簡潔精準的批注。
    原來金字塔的原理,在他的筆下可以如此清晰。
    她認得這個字跡和批注風格。
    是周聿深。
    蔚汐的指尖無意識收緊,捏著紙張的邊緣,一頁頁小心翻看。
    就在她沉浸於這份意外的“學習指南”時,手指忽然隔著書頁觸碰到一個略硬的、薄薄的物體。
    她疑惑地翻開,斂眸看去。
    是一片梧桐葉。
    葉片被壓得平整妥帖,脈絡清晰。
    顯然是在書中經過了長久的珍藏,散發著一種沉靜的美感。
    這麽巧的嗎?
    她讀不懂這本書的苦惱,住在梧桐裏的外公外婆,懸而未決的變遷……恰好都落入了他沉靜的眼底。
    所以他安排梁秘書在辦公室全員開會時。
    將這本書悄無聲息地放在了她的工位上。
    無人知曉。
    無人看到。
    蔚汐的心髒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
    她迅速將葉子和書頁合攏,珍而重之地收進抽屜最深處,像是藏起一個滾燙而又隱秘的春天。
    **
    周末。
    梧桐裏。
    蔚汐昨晚下班後就打車到了小院這邊,睡到日上三竿,被外麵鬧哄哄的聊天聲給吵醒了。
    “外婆——”
    “別喊了,喊破喉嚨也沒人管你。”蔚時堯剛晨練回來,倚在牆邊,看著這個賴床不起的豌豆小公主。
    蔚汐迷糊著解鎖了手機,看到日期是二十號。
    她瞬間躺倒在床上,拖著語調說:“啊……完了,趕上每個月最忙的一天了。”
    外公外婆雖然都已經退休了,但外婆被新海醫院返聘,偶爾坐診,外公每月20號雷打不動在藥堂門口免費把脈看病。
    因為醫術精湛,隊伍能從巷頭排到巷尾。
    “趕緊的,豌豆公主。”蔚時堯一連串地下命令,語氣又痞又理所當然:“起來洗漱、買菜、做飯、揀藥、當小跑堂。”
    “舅舅,”蔚汐重新坐起來,聲音清軟,不緊不慢地反擊:“大清早就這麽暴躁,難怪外婆總念叨,說你三十好幾了還打光棍,就是就因為這凶巴巴的脾氣。”
    蔚時堯眼眸微眯,語氣帶著點痞氣的威脅:“男人至死是少年懂嗎?再亂說今天糖醋排骨沒你份兒!”
    蔚汐笑著應道:“是是是,我這就起來,為糖醋排骨赴湯蹈火!”
    蔚時堯雖然表麵看起來隨性不羈,甚至帶點痞氣,但是該他擔事的時候,卻比誰都要穩重。
    說起來。
    舅舅的廚藝,還是為她學的。
    蔚汐的目光落在給她盛粥,準備三明治的高大身影上。
    那段刻意塵封的冰冷記憶,無聲地湧了上來:
    父母驟然離世,一向嫌棄她是個女孩,又隨了母親姓氏的段家爺爺奶奶,突然像變了個人,哭得撕心裂肺,說她是段家的血脈,理應回段家悼念一段時間。
    外公外婆不放心,但他們口口聲聲說這是規矩。
    就這樣痛哭了兩天,又加上親情道德綁架,蔚汐便被他們接回了段家。
    這一走,就是大半個月。
    蔚汐每天跪在祠堂,聽著“掃把星”“克父克母”的指責,連一頓熱飯都吃不上。
    外公外婆打來電話,爺爺奶奶在旁邊盯著,壓低聲音威脅:“好好說!敢亂說一個字,看我們怎麽收拾你!”
    她隻能強撐著笑,小聲說:“我很好……爺爺奶奶對我很好……就是想舅舅了……”
    那時的蔚時堯剛從重傷中熬過來。
    他的右臂做了三次大手術才勉強保住,裹著厚厚的紗布和夾板,連拿筷子都費勁。
    可當他在電話裏聽見那句強裝平靜的想舅舅時——
    兩百公裏。
    他拖著那條幾乎廢掉的胳膊,叫上幾個來看望他的戰友,油門踩到底,連夜趕到段家。
    門開了。
    段家爺爺奶奶驚愕又憤怒地站在前麵。
    蔚時堯甚至沒看他們一眼,徑直走向祠堂裏那個小小的、跪在地上的身影。
    他說:“跟舅舅回家。”
    再後來,為了拿到撫養權,蔚家和段家打官司糾纏了許久。
    最終蔚時堯出麵跟他們談,主動放棄了姐姐姐夫絕大多數的財產,放棄了對方撫養費的支付,隻留下那棟水榭蘭亭的房子。
    至此。
    蔚時堯終於可以光明正大護著蔚汐。
    護著他姐姐在這世上,唯一留下的遺物。
    “起了沒啊?粥都涼了!”門外,蔚時堯不耐煩的聲音打斷了蔚汐的回憶。
    “來啦來啦!”
    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她帶著笑意的臉上。
    蔚時堯就這麽大喇喇地坐在沙發上,等著蔚汐吃完早飯,帶她出門買東西。
    “對了舅舅,梧桐裏這邊有改造的計劃,我還沒敢跟外公外婆提,怕他們難過。”
    “工作人員隔三差五就過來調研,上個月這件事就傳遍了,怎麽,你不會才知道吧?”
    蔚汐:“……”
    確實是才知道不久。
    蔚時堯輕嘖了聲,一副看戲的模樣,“你外公打定主意不搬家,還暗示街坊鄰居說,要保持一條心。”
    蔚汐動作再次僵住,“啊?”
    完了。
    項目還沒開始,她已經預料到外公這個“老古板”會有多固執了。
    吃過早餐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小院。
    梧桐裏狹窄的青石板路已經熱鬧起來,空氣中交織著草木清香和淡淡藥香。
    蔚汐步履輕盈地跟在蔚時堯身側。
    他高大的身影像一道屏障,輕易地為她在擁擠的人流中隔出一片空間。
    “先去買菜,再去藥堂幫忙。”
    “我想吃草莓了。”
    “你不想吃。”
    “……”
    舅舅要能找到女朋友,那真是見了鬼啦!
    露天菜市裏人聲鼎沸。
    蔚時堯目標明確,徑直走向相熟的肉攤。
    “劉叔,老規矩,肋排兩根,再拿兩根筒骨,燉湯。”他的聲音低沉,帶著慣常的隨性。
    幹脆利落地付完錢後,一扭頭,蔚汐已經跑到水果攤上挑挑揀揀了。
    蔚時堯輕嘖一聲,也不知道以後誰能慣著她這個小脾氣。
    與此同時。
    梧桐裏入口的古槐樹下。
    周聿深正陪同幾位穿著質地考究便裝、氣質沉穩的領導緩步而行。
    舊城改造項目啟動在即。
    此行是最後的非正式暗訪,力求掌握最真實的民情。
    周聿深身著一件剪裁精良的黑色飛行翻領夾克,搭配同色係的長褲,周身散發著久居上位的沉凝氣場。
    旁邊的幾位領導正低聲介紹著沿街的情況。
    周聿深極少開口,深邃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斑駁的老牆和充滿生機的巷道。
    “前麵這片傳統居民區的風貌保護與功能提升,平衡點確實需要再斟酌。”一位領導指著前方說道。
    恰在此時,一陣溫軟清透、帶著南方韻味的熟悉女聲,穿過鼎沸人聲,隱約飄入周聿深耳中。
    “……要甜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