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車輪

字數:2585   加入書籤

A+A-


    2003年6月12日下午四點,杜若把雇主家的孩子送到鋼琴老師家。上海的梅雨季剛剛開始,她撐著傘,數著人行道上的積水坑往回走。
    “小杜!電話!”雇主太太從二樓窗口探出身,“你老家來的!”
    杜若濕漉漉的手在毛巾上擦了兩下才接過聽筒。電話那頭先是漫長的電流聲,接著傳來母親斷斷續續的抽泣:“阿若啊...都怪媽不好,沒看好安安...”
    杜若盯著雨水在路麵上蜿蜒成河,聽見自己心跳像打穀場上的連枷:“安安怎麽了?”
    “腿...自行車輪絞的...”杜母的話被哽咽切得支離破碎,“衛生所說得去醫院...”
    杜若眼前浮現出女兒細得像蘆葦杆的小腿。去年冬天見到時,那孩子腳踝還沒有她手腕粗。
    “我回去。”轉身時,她看見雇主太太已經拿著車鑰匙站在玄關:“給你一周假,孩子我讓王嬸去接。”杜若千恩萬謝地回去了。
    開往縣城的班車上,杜若把編織袋抱在懷裏當枕頭。袋子裏裝著給女兒買的新涼鞋——塑料的,印著小鴨子,商場打折時買的。車輪每顛簸一次,她就在心裏描摹一次女兒的模樣。
    清晨在縣城汽車站下車時,杜若撞見了同村的人。
    “喲,杜若!”同鄉一把拉住她胳膊,“聽說李宏那新媳婦昨兒又掀飯桌了!”不等回應就自顧自說下去,“鄰村嫁過來的,帶著三個拖油瓶,比李宏大十歲呢!嘖嘖,那嗓門,我在村頭都能聽見她罵李宏沒出息...”
    杜若輕輕抽回手臂:“女兒腿傷了,我得趕緊回去。”
    “哎對!那孩子...”同鄉突然壓低聲音,“聽說腿絞進自行車輪裏了?要我說就是缺大人管教,誰家孩子坐車不老實的...”
    杜若沒聽完就轉身走了。身後同鄉還在喊:“...那潑婦把李宏他媽氣中風了,真是報應!”
    柏油路在烈日炙烤下有些燙腳,杜若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村口的老槐樹下,杜父正來回踱步。看見杜若,他黝黑的臉上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阿若啊...”杜父的手在褲縫上蹭了又蹭,“這事兒怪我...”
    原來三天前是杜若大舅六十大壽。杜父騎自行車載著孫女嬌嬌和外孫女安安去賀壽。嬌嬌坐前梁,安安坐後座。騎到半路有人喊他,耳背的杜父沒聽見,直到被路人攔下才發現安安的右腿絞進了輻條。
    “我當時要是回頭看看...”杜父長籲短歎,“唉!那孩子一聲不吭,也不哭...”
    杜若跑過曬穀場,跑過村裏新修的小賣部,肺裏的空氣像被抽幹的井。推開家門時,她聞到了濃鬱的艾草味——鄉下用來止血的土方。
    昏暗的裏屋炕上,安安仰躺在葦席角落,雙眼緊閉,眉頭微蹙,似乎睡得不安穩。
    杜若放輕腳步走過去,一眼就看到女兒腿上纏著的紗布。
    這時,安安的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眼。
    母女倆四目相對,孩子的瞳孔從迷茫漸漸變得清明。她掙紮著想坐起來,紗布隨著動作滑落——
    從膝蓋到腳踝,皮肉像被犁過的田壟般翻卷著,最深的地方能看見白骨。傷口邊緣泛著黃綠色的藥漬。
    杜若的手顫抖著捂住嘴,不敢想象這細瘦的腿是怎麽絞進車輪裏,更不敢想杜父蹬了多久的車才被人叫停。
    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從心底湧上來——不是恨李家,而是恨自己的父親。從小到大,無論他待妻兒如何冷漠、如何一意孤行定下她的婚事、如何在她被李家欺負時袖手旁觀,她都沒有恨過他。可此時此刻,看著女兒腿上的傷,她恨得指尖發顫。
    但恨有什麽用?她隻能祈禱,孩子的腿別落下殘疾...
    接下來七天,杜若成了安安的影子。她學著衛生所教的法子,用煮過的紗布蘸鹽水清理傷口;夜裏孩子發燒,她就整宿用酒精棉給她擦手腳心降溫;抱著孩子如廁時,她能感覺到安安肋骨像搓衣板似的硌著她手臂。
    最讓杜若心碎的是女兒的沉默。四歲的孩子本該嘰嘰喳喳像隻小麻雀,可安安隻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說話。問她疼不疼,就眨眨眼;問她要不要喝水,就點點頭。唯一一次露出渴望的表情,是看見嬌嬌吃山楂條時。
    “想吃嗎?”杜若晃了晃紅豔豔的山楂條。安安突然抓住她衣角,又迅速鬆開。
    第七天傍晚,安安終於能扶著牆慢慢挪步了。杜若蹲在灶台前熬最後一遍藥,聽見身後“嗒、嗒”的腳步聲。回頭看見安安光著腳站在門口,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得像個大人。
    回上海的火車上,杜若把女兒送她的糖紙展開,透過玻璃糖紙,她看見了女兒沉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