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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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11月,上海。
    梧桐葉落了一地,杜若攥著剛發的工資,在商場童裝區流連。貨架上掛著“換季清倉”的紅色標簽,她挑了兩套一模一樣的冬裝——粉色給嬌嬌,白色給安安。結賬時又添了兩雙小皮鞋,係帶處綴著毛絨球。
    “兩套一樣的?”收銀員笑著問。
    杜若把衣服仔細包好:“給我閨女和侄女。”付完錢,她兜裏隻剩五塊二毛。
    包裹寄出一周後,安安穿著新皮鞋站在南灌渠邊上。冬日的陽光把水泥渠壁照得發白。嬌嬌正踮腳去夠崖邊的野棗,突然“哎呀”一聲——右腳上的新皮鞋掉進了灌渠。
    “我的鞋!”嬌嬌尖叫。那鞋在水麵漂了一會兒,慢慢沉入墨綠色的深處。
    安安折了根樹枝蹲下來,嬌嬌有樣學樣。兩個小女孩趴在地上,手臂伸向深淵,樹枝尖勉強碰到水麵。落後半步的小表弟揪著嬌嬌的衣角,小臉皺成一團。
    “要死啊!”炸雷般的吼聲嚇得安安手一抖,樹枝掉進渠裏。李瑛像陣旋風衝過來,先抱住嬌嬌拖回安全地帶,又拽過兒子,照著倆孩子屁股“啪啪”就是兩巴掌。
    輪到安安時,李瑛突然收手,冷笑一聲:“有人能治你。”
    安安懵懂地跟著回家,疑惑舅媽今天怎麽不打自己了。她不知道,李瑛在上房門口已經哭成了淚人:“這野種要害死我嬌嬌啊!把鞋往渠裏扔,灌渠那麽高,掉下去準沒命...”
    太爺的旱煙杆“啪”地敲在門框上。嬌嬌被叫到跟前時,嚇得直往母親身後躲。
    “是她扔的嗎?”太爺的聲音像鈍刀磨石。
    三歲的嬌嬌大眼睛裏蓄滿淚水,看了看母親繃緊的下巴,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安安蹦跳著進院時,正看見太爺朝她招手。老人平時招呼表弟都會給糖塊,安安雖然疑惑,還是走了過去。突然瞥見太爺另一隻手的梨木拐杖——那根打死過野狗的棍子。
    梨木拐杖掄起的瞬間,杜母剛從後院抱了柴火出來。她看見陽光在拐杖上閃了一下,接著是“咚”的悶響——第一下砸在安安後腦勺上。孩子像截木頭般直挺挺跪倒,額頭磕在磚地上。
    “啊!”杜母的尖叫和第二下破風聲同時響起。她撲過去時,拐杖已經落在安安背上,第三下打在了她自己肩胛骨上。
    安安蜷在地上,後腦腫得像扣了半個蘋果,血從鼻孔流到嘴裏。杜母抱起孩子,摸到後背一片濕熱——不是汗,是滲出的組織液。
    “你要打死她,先打死我吧!”杜母嘶吼。
    太爺的旱煙杆指著安安:“李家的種,骨頭裏都是壞的!”
    “她也是你的血脈!”
    “髒血!”太爺啐了一口,“沒扔山裏喂狼是杜家仁義!”
    炕上的安安昏沉了七天。喂進去的米湯總從嘴角流出來,夜裏發高燒說胡話,一會兒喊“媽媽”,一會兒喊“別打”。杜母用雪水浸濕毛巾給她敷額頭,看見孩子瘦成巴掌大的臉上,睫毛像受傷蝴蝶的翅膀般顫動。
    杜若是接到“孩子不行了”的電話趕回來的。進門時,太婆正給安安換藥。孩子的頭發被剃光了,露出頭皮上紫黑的淤血,後背的傷結了痂,像貼了張歪扭的樹皮。
    “我六歲那年,”太婆突然開口,“後娘讓我看弟弟,弟弟掉進水缸...我挨的揍比這狠。”她枯枝似的手撫過安安額頭,“孩子像草,看著弱,一場雨又活了。可再耐活的草,也經不住天天踩。”
    月光透過窗紙照在安安臉上,杜若想起去年在天津,雇主家孩子發燒,全家連夜送兒童醫院。而安安這些年生病受傷,都是怎麽熬過來的?
    “汽修廠要個做飯的,”同學在電話裏說,“月薪二百,活累。”
    杜若看著女兒因噩夢抽搐的小腿,答得幹脆:“我去。”
    同學介紹的汽修廠在縣城郊區。杜若去看時,二十幾個工人正圍著一輛卡車忙碌。廠長領她到廚房——磚砌的土灶,牆上油汙斑駁。
    “二百塊,管三頓飯,住後麵板房。”廠長踢了踢漏風的門,“幹不幹?”
    杜若摸了摸兜裏女兒退燒藥的處方,點頭。
    那晚她給上海雇主打電話辭工,對方歎息:“早該這樣了,孩子比什麽都重要。”
    掛掉電話,杜若望向炕上的安安。月光下,孩子蜷縮的姿勢像子宮裏的胎兒,仿佛隨時會消失。她輕輕躺下,把女兒摟進懷裏。
    院外,太婆的歎息飄在風裏:“這丫頭命硬。”
    而杜若知道,從今往後,她們母女的命要牢牢拴在一起。汽修廠的油煙會嗆啞她的嗓子,板房的寒風會凍裂她的手指,但每天傍晚,她都能牽著女兒的小手走回那間漏風的屋子——這一次,誰也別想把她們分開。
    雪漸漸停了,月光照在母女相握的手上,像道永不愈合的傷疤,也像條銀色的繩索,將兩顆破碎的心緊緊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