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病馬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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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名馬場小吏急匆匆跑了過來,臉色極其慌張地稟報:
“牧監大人,不好了…西區三號大宛駒馬廄,有五六匹馬兒從午後便精神萎靡不振,不肯進食飲水,情況很糟糕,您快去看一下吧。”
隻見孫康原本就慘白的臉上,神色愈發難看了許多,“可請馬醫看過了?”
“稟大人,看過了,馬醫說可能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已經喂了清胃解毒的湯藥,說明日再看看情況。”小吏急忙回稟。
“怎麽可能?各類馬匹所食草料和飲水都是經過配比和檢查的,怎麽會吃了不幹淨的東西?定是你們這般小廝沒有好生照料。”孫康厲聲嗬斥道。
隨即轉頭對著李憲拱了拱手,“王爺,您看這事…”
李憲揮了揮手,“既然馬兒病了,就先去照料,這可都是我朝的寶貝,莫不要讓馬兒出了閃失,我們由副使大人陪著隨便逛逛就好,你先去吧。”
“是,那下官先行告退。”孫康如蒙大赦,連忙行禮退下。
這場突如其來的插曲打斷了眾人關於馬場專供左威衛的談話。
“瀟瀟,下麵怎麽辦?”李憲伏在楚瀟瀟耳邊小聲嘀咕道。
楚瀟瀟沉思片刻後,當即拍板決定:“我們今日在馬場小憩一日,明日再去涼州。”
說罷,抬頭挑了挑眉,李憲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轉身叫來魏銘臻。
“銘臻啊,連日來舟車勞頓,今日恰在馬場,不如在此休整一日,明晨咱們再出發,直奔涼州,如何?”
“末將悉聽王爺安排。”此番魏銘臻卻非常痛快地答應了,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安頓金吾衛及隨行車駕。
李憲見狀便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與監牧副使有一出沒一出的閑談了起來。
隨後便在副使的安排下,住進了馬場的客舍。
期間魏銘臻來過一次,指揮金吾衛在二人居住處五十步之外布置好崗哨後,向二人言明:
“王爺,楚大人,此地雖為朝廷軍馬場,然地處邊陲,夜間還希望您二位勿要隨意走動,如有需求招呼侍衛即可。”
他的安排合情合理,語氣恭敬,挑不出問題。
楚瀟瀟隻是淡淡點了點頭,李憲則是隨意揮了揮手,留下一句“有勞魏將軍費心”便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楚瀟瀟在房中並未休息,而是獨自倚靠在窗前,望著日頭漸漸西沉,遠處祁連山巔的雪頂染上了一層金紅色。
山丹軍馬場內的綠茵被拉出長長的影子,塞外的風聲穿過廣袤的曠野,帶來絲絲涼意。
目光下移,馬場中,幾名小吏趕著群馬歸廄,傳來陣陣馬嘶。
方才那小吏驚慌失措的表情,孫康聽聞戰馬生病後隱隱的不安,為左威衛單獨開辟的飼養之所,還有自己手上所掌握的突厥密文中的“涼州”字樣…
這些像一根根尖刺,狠狠地紮在她的心頭。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馬場四周的營房頂上,逐漸冒起幾道灰白色的炊煙。
楚瀟瀟眼見用晚膳的時間到了,便走出房門,想著先去找到孫康,再從他嘴裏探探口風。
巧的是,她剛出來,隔壁的房門也同時“吱呀”一聲開了。
李憲探出身來,臉上那點慵懶的倦意早已消失不見,平日裏的紈絝模樣也蕩然無存,眼神異常清亮,向著楚瀟瀟走來,低聲道:“你也覺得不對勁?”
楚瀟瀟微微頷首,“雖然我不是馬醫,但醫馬與醫人同理,孫康執掌馬場多年,斷然不會去如此之久,而且晚膳將近,也不差人來請,不合乎常理。”
“走,我們直接去官署找他。”李憲眉頭微蹙,當機立斷。
在他抬腿就走的瞬間,楚瀟瀟一把拉住,眼睛朝著旁邊瞥了一下。
李憲心領神會,二人貓著腰,借著漸濃的暮色,避開兩側看護的金吾衛,悄然前往不遠處的馬場官署。
到達官署後才發現,署內竟隻有兩三個主簿和錄事在此整理卷宗。
“你們的監牧使呢?”李憲擺著一副王爺的架子,大搖大擺坐在主位上,目光銳利地掃過幾人。
一位主簿急忙上前躬身,極其恭敬地說道:“啟稟王爺,孫大人自下午離去後便沒有回來,下官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楚瀟瀟蹙了蹙眉,一股不詳的預感瞬間湧上心頭,她看了李憲一眼,脫口而出,“西側馬廄!”
李憲胳膊肘托在麵前的主案上,身體前探,“說,西側馬廄究竟出什麽事了?”
那名主簿的身軀一震,連忙說道:“下官不知啊,王爺明鑒,馬廄那邊的事情是由典廄署令負責,下官隻是負責整理卷宗,對馬廄的情況並不了解。”
見他不似說謊,李憲便沒有為難他,起身來到門口,“走,我們去看看…”回頭對著還跪趴在地上的主簿,“還不帶路…”
“是…是…”那主簿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在前方帶路。
兩人毫不遲疑,跟著主簿,直奔西側大宛駒馬廄所在。
越靠近,彌漫在空氣裏濃烈嗆人的馬糞味中,隱隱摻雜著一絲令人不安的氣息。
二人一路無言,沉著臉,腳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馬廄區域的燈火比別處要更敞亮些,但卻十分安靜,隻有西北朔風呼嘯而過的響聲。
幾個馬夫聚在馬廄外,神色惶惶,低聲議論著什麽,看到楚瀟瀟和李憲趕來,皆是一驚,慌忙行禮。
“不知王爺和楚大人駕臨,有失遠迎,望乞恕罪。”
“行了,別來這套場麵的東西了…”李憲大手一揮,陰著臉,沉聲道:“孫康呢?叫他馬上來見本王。”
這幾個馬夫麵麵相覷,互相推搡著,誰也沒有主動開口。
“嗯?”李憲看出了這裏麵一定有問題,厲聲喝道:“本王在問話,你們是沒有聽到?還是…活得不耐煩了?”
一名馬夫看了看左右的同僚,顫巍著上前一步,戰戰兢兢地說道:“回…回王爺的話…監牧使大人下午來看過,隨後…隨後…”
“隨後什麽呀?還不趕快說!”李憲的臉色愈發的難看,雙眼死死盯著這名馬夫,直看得他渾身顫抖。
“撲通”一聲,馬夫們齊齊跪倒,一個個“砰砰”在地上磕著頭,“小的們不敢隱瞞,孫…孫大人下午看過後,便說去尋馬醫…已…已經走了一個時辰了…”
李憲還想說什麽,卻看到楚瀟瀟衝自己搖了搖頭,當下心如明鏡似得…這些不過是馬夫,就算問到最後,不知道的還是不知道,隻會浪費口舌。
而楚瀟瀟沒有再看這些馬夫,轉而徑直走向最裏麵那幾間尤為寬敞明亮的馬廄。
廄內,數匹筋骨精廋,輪廓分明,棱角凸顯,充滿了力量感的大宛駒正無精打采地站立在馬槽旁。
它們渾身的皮毛在燭火下仍泛著健康的油光,但細看之下,不難發現其眼神渙散,耳朵有氣無力地耷拉了下來,對於靠近自己的生人也缺乏應有的警惕性。
而最引起楚瀟瀟注意的是它們口唇周圍,掛著不少晶瑩的涎液,比尋常馬匹分泌的多,也更粘稠一些,而且顏色在燭火下呈現渾濁暗沉之狀。
“把門打開。”楚瀟瀟扭頭衝擠靠在角落的那幾名馬夫沉聲說道。
“這…”
見幾人還在猶豫,李憲的臉上頓時浮起一抹怒色,“愣著幹什麽,沒聽到勘驗使大人的話嗎?”
幾人沒有辦法,隻得聽命將馬廄打開。
楚瀟瀟直接走了進去,掏出一塊絹帕掩著口鼻,在馬廄中環視了一圈。
最讓她大感不解的是槽中的清水與馬場精挑細選出來的草料幾乎未動。
隨後,她將絹帕從鼻尖上拿開,湊近些許,輕輕嗅了嗅。
除了濃烈的馬糞和草料味外,她還嗅到了一絲淡淡的苦澀味,似與記憶中某些毒草幹燥研磨後的味道相同。
她頓感不妙…這絕非是尋常腸胃不適。
李憲見她眉頭緊鎖,眼眸一沉,幾步便來至身邊,低聲耳語:“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楚瀟瀟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將手中的絹帕小心翼翼地探了過去,想取一些涎液下來,以便進一步查驗。
“楚大人,小心啊…”旁邊的馬夫忍不住出聲提醒,“這些涎液沾到手上,恐有不潔…”
聞言,楚瀟瀟動作一滯。
就在她稍有遲疑的刹那,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
二人猛然回頭,隻見孫康領著一名須發花白的老者,身上背著一個碩大的藥箱,氣喘籲籲地快步走了過來。
兩人額頭上都冒著汗珠,見到楚瀟瀟和李憲在此,孫康臉色又是瞬間一白,連忙上前拱手,“王爺…楚大人…您二位怎麽到這裏來了,此地汙穢,戰馬又多病,恐衝撞貴駕,沾惹些不好的東西…”
李憲冷哼一聲,“孫大人,這幾匹大宛駒本王可是看上了,若是它們出了差池,那才是真的衝撞了本王。”
孫康額頭上冷汗直流,不住地用袖子擦拭著,一個勁點頭,“是,是,下官明白,王爺放心…這位老馬醫妙手回春,經他手治好的馬匹數不勝數,一定沒有問題的。”
李憲沒有理他,目光打量了一番那名老者,“這到底怎麽回事啊?本王的馬怎會兀地生病呢?”
老馬醫急忙跪倒在地,顫聲道:“回…回王爺,小的…小的仔細查看過了,這幾匹駒子脈象有些浮滑急促,口涎增多,厭食拒水,像…像是誤食了某些敗胃的毒草,或是受了莫名瘴氣侵襲…”
楚瀟瀟在一旁聽著眉頭愈發緊了些,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妥,但又說不出來,便聳著鼻尖又嗅了嗅。
味道,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裏聞到過…一時間卻有些想不起來。
李憲的厲聲厲色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馬醫,又掃過一旁身體顫抖的孫康,狠狠地說道:“孫大人當得好差,皇家馬場,竟然出現毒草了?還有…你這馬場,地處祁連山腳下,哪裏來的瘴氣?”
“這…這…”老馬醫臉上已是冷汗涔涔,額頭緊緊貼著地麵,聲音顫抖:
“或…或許是近幾日天氣驟變…或許是運送草料時不小心混入了些許有害雜草…小人已開了清胃解毒的方子,讓人加緊熬煮去了,一…一定盡力救治。”
孫康也在一旁連連保證,“王爺您放心,下官已加派人手徹查草料來源,一定會查明原因的,馬廄氣味難耐,還請王爺先回客舍休息,此處交與下官便是。”
楚瀟瀟看著那幾匹明顯身體不適的馬兒,又看了看言辭閃爍,底氣不足的老馬醫,還有旁邊這個眼神躲閃的孫康,心知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
自己手上沒有確鑿的證據,無法僅憑一絲淡淡的苦澀味便妄下定言。
她暗暗幾下這幾匹馬的特征和所在的廄欄,對著李憲緩緩搖了搖頭。
李憲當即會意,雖心有不甘,但也知強逼無益,隻得擺擺手,“好吧,既然孫大人如此說了,本王便將這幾匹寶貝大宛駒交給你了,你可一定得給本王治好啊,若有閃失,拿你是問。”
“是是是,下官一定盡心,與馬醫共同診治,不讓王爺的寶貝駒子出問題。”孫康連聲應諾,躬身送二人離開。
此時,仍跪趴在地上的老馬醫,忍不住回頭看向了孫康。
孫康雖未言語,也沒有多餘的動作,隻是瞪了一下眼睛,那老馬醫急忙將頭低下,馬廄中一切如常。
但二人這點小動作,被剛剛走出廄門的楚瀟瀟隨意回頭一瞥捕捉到了,她不由得心生疑惑。
這兩人…莫不是一夥的?
這些大宛駒的生病,極有可能便是這二人的手筆,可是,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還是說…這些馬匹當真是中毒了,孫康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和性命,才編造了這樣一番謊言?
回到客舍,晚膳如期送了過來,雖然算不得精致…四小碟涼菜,一碗白粥,還有一根烤羊腿但對於西北邊陲,也算得上是豐盛。
但二人皆有心事,隻草草用了一些。
入夜。
山丹馬場進入一片寂靜。
隻有戈壁灘上掠過的風聲愈發淒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