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裝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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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處輝走到床邊,靜靜地看著秦瓊。
    他沒有開口,隻是這麽看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終於,床上那雙緊閉的眼睛,緩緩地,睜開了一絲縫隙。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渾濁,疲憊,卻藏著一絲的銳利。
    “說吧。”
    秦瓊的聲音沙啞幹澀。
    “讓你帶什麽話來了?”
    程處輝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
    “秦伯伯,家父沒什麽話讓我帶。”
    秦瓊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仿佛早就料到。
    程處輝深吸了一口氣。
    “我今天來,是想告訴您一件事。”
    “秦家,大難臨頭了。”
    話音落下,房間裏死一般的寂靜。
    秦瓊那張枯黃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表情,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改變。
    但他放在被子底下的手,卻不自覺地攥緊了。
    程處輝將他這細微的動作盡收眼底,心中愈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他繼續說道。
    “您這病,裝得了一時,裝不了一世。”
    “您想用這種方式遠離朝堂紛爭,保全自身,這無可厚厚非。”
    “可是您有沒有想過,您這一病,秦家這棵大樹,就沒了主心骨。”
    “我來的時候路過東市,聽說您秦家名下的幾家糧鋪。”
    “最近被一個新來的商號搶了不少生意,連幾位合作了十多年的老掌櫃,都被人給挖走了。”
    “還有懷道,他勇武不輸乃父,在軍中也是屢立戰功,可為何至今還隻是個小小的中郎將?”
    “您病倒了,朝中無人為他說話,陛下日理萬機,又有幾分精力會注意到一個功臣之後?”
    “長此以往,不用等那些政敵出手,秦家自己就先敗落了。”
    秦瓊依舊沉默著,隻是那雙半睜的眼睛裏,原先的渾濁正在一點點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然而,程處輝卻像是沒看見一般,依舊站在那裏,臉上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良久。
    久到屋外傳來秦懷道焦急的踱步聲。
    秦瓊那沙啞幹澀的聲音才再次響起,隻是這一次,裏麵少了幾分虛弱,多了幾分真正的冷冽。
    “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這不是一句問話,而是一句陳述。
    他沒有否認,因為否認已經毫無意義。
    眼前這個侄子,已經將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
    程處輝咧嘴一笑。
    “秦伯伯,您這演技,要是放在後世,高低得給您頒個小金人啊。”
    秦瓊的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顯然沒聽懂什麽是小金人。
    但這並不妨礙他理解程處輝話裏的調侃之意。
    “說正事。”
    “好嘞。”
    程處輝收起笑容,神色也變得認真了幾分。
    “其實吧,一開始我也沒敢肯定。”
    “隻是覺得有點不對勁。”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虛點了一下。
    “您的氣色。”
    “我進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您這臉色雖然慘白得跟糊了層麵粉似的,但那隻是表象。”
    “在那層慘白之下,我能感覺到一股生機,雖然微弱,但它確實存在。”
    “一個真正病入膏肓,油盡燈枯的人,是絕對不會有這種氣色的。”
    “那是一種從裏到外的死寂,是連神仙都拉不回來的絕望。”
    “可您不是。”
    程處輝頓了頓,又繼續說道。
    “還有您的狀態。”
    “您剛才咳嗽,聲音聽著虛弱無力。”
    “可我聽得分明,您那口氣提得很足,隻是在喉嚨口打了個轉,故意弄出了那種嘶啞的效果。”
    “真正久病之人,連提氣的力氣都沒有,那咳嗽聲是從肺腑裏發出來的,短促而沉悶。”
    “這些是細節,一般人或許注意不到,就連孫神醫,恐怕也因為先入為主,被您給騙過去了。”
    程處輝看著秦瓊愈發震驚的眼神,心中暗笑。
    開玩笑,我可是看過無數宮鬥劇宅鬥劇的現代人。
    這點裝病的伎倆,在我麵前簡直就是小兒科。
    “當然,這些都隻是我的猜測。”
    “真正讓我敢下定論的,還是剛剛您兒子和夫人的反應。”
    “我故意說有軍國大事,要單獨跟您談。”
    “您猜怎麽著?”
    “懷道兄幾乎是立刻就反應過來,主動要帶伯母出去,這說明什麽?”
    “說明他心裏清楚,您根本沒病到不能談事的地步。”
    “他隻是在配合您演戲而已。”
    “一個人的演技或許能騙過所有人,但一個家族,想要滴水不漏地演一場大戲,太難了。”
    “總會有破綻的。”
    程處輝攤了攤手,一臉“案子就這麽破了”的輕鬆表情。
    房間裏再次陷入了沉默。
    秦瓊看著程處輝,那雙銳利的眼睛裏,震驚之色已經無以複加。
    他自問計劃周詳,又有孫思邈這位神醫親自為他掩飾病情。
    脈象、氣色都做得天衣無縫,為何還是被這個毛頭小子一眼看穿。
    原來,破綻不在自己身上,而在自己最親近的家人身上。
    是啊,關心則亂。
    懷道和夫人,正是因為太在乎自己,才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最真實的反應。
    許久之後,秦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那一聲歎息,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也卸下了他所有的偽裝。
    他靠在床頭,整個人看上去依舊枯瘦,但那股縈繞在眉宇間的死氣,卻悄然散去了不少。
    “你說的沒錯。”
    “我的確是在裝病。”
    秦瓊的聲音多了一絲中氣。
    “為何?”
    程處輝追問道。
    “功高震主。”
    秦瓊緩緩吐出四個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當年隨陛下征戰天下,我等武將,是陛下的刀,是陛下的盾。”
    “那時候,陛下需要我們為他披荊斬棘,蕩平四海,自然是恩寵有加,信任不疑。”
    “可如今,天下太平了。”
    “這把刀,若是還那麽鋒利,就會讓握著它的人,感到不安了。”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眼神變得悠遠而複雜。
    “君心難測啊。”
    “想我大唐開國,多少功臣猛將,淩煙閣上二十四人,如今又有幾人能得善終?”
    “我秦瓊不是怕死,沙場之上,生死早已看淡。”
    “我怕的是,我這一世的功勳,最終會成為家族的催命符。”
    “我怕我死後,懷道他們,會因為我這個‘翼國公’的身份,而被卷入無休無止的朝堂紛爭。”
    “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所以,我隻能病。”
    “我病了,就遠離了朝堂,遠離了陛下的視線。”
    “我成了一個無用的廢人,陛下自然就不會再對我心存忌憚。”
    “這叫,急流勇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