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0章 好,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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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盤蟹粉豆腐。
    還冒著氤氳熱氣,一看就知道正處於最佳賞味期。
    竺硯秋的視線卻盯著那篇嫩黃滑白下麵片片鮮亮的紅。
    是碎辣椒。
    張淑芬是蘇州本地人,蘇州菜做得一絕。
    因為生了兩個偏重口的女兒,逐漸養成了在菜裏隨手撒把碎辣椒的習慣。
    這道蟹粉豆腐,是竺望舒和她最愛吃的菜。
    但從記事起,父母就告訴她:姐姐身體不好,好吃的先給姐姐。
    所以竺硯秋總是眼巴巴地看姐姐幸福地大快朵頤,心裏暗暗祈求她能給自己留點。
    但姐姐記性不好。
    看著竺硯秋隻能遺憾地舔舔湯汁過癮,十分歉意地說:
    “對不起啊,姐姐又忘了,下次一定給你留。”
    媽媽給她擦嘴,語氣敷衍:“一盆菜而已,什麽時候不能吃?”
    這個能吃的時候,竺硯秋一直都沒能等到。
    她實在忍不住,趁爸媽還在廚房,偷偷問姐姐能不能讓她先吃口熱乎的。
    一口就好。
    “可以啊。”竺望舒這次大方極了,把整個盤子都推過去,“今天給你吃。”
    竺硯秋高興瘋了,舀了勺剛放到嘴裏,幸福得舌頭都在放煙花。
    可下一秒——
    砰。
    竺遠山和張淑芬匆忙跑出來,就看到那盤蟹粉豆腐撒得滿地都是。
    大女兒趴在桌上哭,小女兒含著勺子,嘴邊沾滿了蟹粉。
    張淑芬想都沒想,重重的巴掌下去,勺子和滿嘴的蟹粉都被噴了出來。
    “媽,你別打妹妹,她就是想吃蟹粉豆腐了。”竺望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竺遠山慈愛地拍著她的肩,看向另一個女兒的眼神卻冷漠又厭惡:
    “目無尊長,貪婪善妒。去祠堂跪著,今天不許吃飯。”
    “明天也不許!”張淑芬厲聲道,“餓死了幹淨!”
    “連盤菜都要跟姐姐搶。滾遠點,我還不想被你氣死!”
    她跪到第二天天色擦黑,最後發起高燒暈倒在祠堂。
    要不是奶奶聞訊趕過來,隻怕世上早就沒她這個人了。
    那年,竺望舒八歲,她六歲。
    轉眼十九年過去,家裏的情況沒有任何改變。
    如果真說有,就是竺望舒早已不滿足隻跟她搶一盤蟹粉豆腐了。
    竺硯秋把那盤蟹粉豆腐吃完了。
    池隕看著她的鼻尖慢慢泛起紅,連那顆小痣都失了靈動,變得沉寂。
    卻什麽聲音都沒有,隻是悶頭吃著。
    她吃完碗裏的,他就再給添,視線反複遊移在那雙漸漸變得紅潤的唇上。
    吃完最後一口,她終於抬眸看向他。
    扯著有點難看的笑:“有酒嗎?”
    手臂上的傷口剛剛結痂,按理說還不是可以喝酒的時候。
    但竺硯秋就是想喝。
    很明顯,她的酒量不好。
    低度的紅酒,她灌了第三杯就開始眼神迷離。
    池隕眼神微暗,把圍巾兜頭罩住她,扶著人上車回家。
    別人喝醉了酒或發瘋哭鬧,或直接睡死,她卻是嘿嘿傻笑了一路。
    池隕把人攬在懷裏,眉頭皺了又皺。
    猝不及防的,懷裏的人坐起來鄭重道:“蟹粉豆腐很好吃。”
    她臉色酡紅,修長纖細的食指立在鼻尖:“這是第一次,我吃上了熱乎的!”
    池隕的脖子突然被抱住,熟悉的清苦混著酒味漫進鼻腔。
    他喉結微顫,看著女孩甜甜地對自己笑起來:“謝謝。”
    池隕垂著眼看她張張合合的紅唇:“謝誰?”
    “啊?”她眼露疑惑。
    池隕克製地輕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著自己:“我問,你在謝誰?”
    車廂裏空氣凝滯。
    醉漢竺硯秋完全不知道又遭遇了致命題,隻囁嚅著說“疼”。
    像在撒嬌。
    池隕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執拗地要答案。
    竺硯秋腦袋動不了,沒多會就放棄掙紮,呆滯地看著池隕身後的車窗。
    眼中突然映進一串亮光:“橋。”
    池隕偏身回望,原來是正在修葺的跨海大橋。
    現在是傍晚,橋上正亮著燈施工。
    竺硯秋認真地冥思苦想:“過去這麽多年了,這橋怎麽還沒修好?”
    池隕瞳孔一震,泛出濃黑。
    轉回來看她時,眼神已經變得幽深又沉重。
    “這橋怎麽了?”他冷靜地問。
    “我小學畢業它就在修了,怎麽修那麽久?”她困惑極了,慢慢看向池隕,
    “嗯?你怎麽也還在這,不是讓你快回家嗎?”
    冷白的指尖不自覺地放緩了力道。
    池隕的眼底卻醞釀著山雨欲來的風暴。
    偏偏竺硯秋無知無覺,皺眉扯他單薄的襯衫:“怎麽還是穿得這麽薄?”
    “我剛都跟你說了,蘇州雖然是南方,但冬天很冷。”
    “水裏就更冷了。你穿這麽少,跳下去很可能不是溺死,而是凍死。”
    她嘟囔著,低頭四處摸索,不知在找什麽。
    池隕一錯不錯地盯著她,似乎隻要一眨眼,竺硯秋就會在眼前消失。
    血液衝擊在血管上,在耳膜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你找什麽?”他開口,嗓音微啞。
    竺硯秋似聽非聽,自顧自地在車座上摸著:“哪去了……啊,找到了!”
    她拎起那團又綿又軟,還殘留著她體溫的圍巾,不由分說地兜頭圍住池隕。
    “我的衣服太小你穿不了,給你條圍巾吧!”
    按自己的習慣,她先在池隕的脖子上繞了兩圈,細心地為他掩嚴。
    然後拉鬆圍巾往上提了提,遮住池隕的大半張臉,才用餘下的部分打了個漂亮的結。
    像給池隕的頭臉築起一座柔軟但堅實的城牆。
    足以抵禦人世間最刺骨的風雪。
    竺硯秋看著池隕幾乎整張臉都被圍巾包裹,才滿意地點點頭。
    對上圍巾上方那雙黑沉幽冷的眸子,彎起眉眼:
    “冬天沒人抱著你的話,圍圍巾也能暖和的。”
    “太冷了,回家吧好不好?”
    池隕瞳孔中的顏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
    連人帶圍巾抱了滿懷,讓那股冷得發苦的味道填滿他的頭腦、肉體。
    以及靈魂。
    他的聲音又輕又重:
    “好。”
    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