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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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夕陽最後一抹餘暉也快要埋入黑暗時,張府裏真正的主人,張居正的祖父張鎮終於回來了。他是個精神瞿爍的老爺子,麵善又和藹,見了連嬅,也沒多問幾句情況,就塞給她一把粽子糖。
    連嬅捧著糖,心裏竟有些發酸。
    她明明清楚地知道張爺爺將死於一年以後的遼王府酒宴,卻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麽。
    上一任遼王朱致格兩年前就去世了,而毛王妃無子,他的庶長子朱憲節要為其守孝三年,明年便能嗣位。
    據說毛王妃教子時常常以張居正為正麵典型,動輒“你看看人家張居正,你再看看你”,甚至留下一句“爾不才,終當為張生穿鼻”,即“你沒本事,以後都得聽張居正的話”。
    這倒是沒說錯,為張生穿鼻的何止一個朱憲節?整個大明朝都得為張生穿鼻。
    可朱憲節偏偏是個極其荒淫殘暴無恥之徒。他喜歡一些邪魔歪術,某天想要一顆“有生氣”的人頭,就派校尉把街頭醉漢顧長保的頭顱割下來獻給他。他出行時從不坐車馬,而是帶著數十個護衛,見到有美貌的少年少女,便搶回府內淫/汙,甚至建了三座宮室用以“收藏”。
    康恪王朱寵淄,論輩分是朱憲節的爺爺輩,但位在遼王之下。他的妻子黃氏相貌出眾,朱憲節念念不忘。等朱寵淄一死,朱憲節就把黃氏哄入密室誘/奸,但黃氏不從。朱憲節大怒,餓了她六天,最後把人活活釘到棺材裏,抬到門外當場燒死。
    這就是有明一朝宗室的縮影。
    朱憲節是王爺,張鎮隻是個家奴。一個王爺想弄死他的家奴,連捏死螞蟻的力氣都不需要。
    連嬅心緒蕪雜,沒滋沒味地吃過晚飯,草草洗漱後便躺上床。她把自己帶來的包袱拆開,裏麵隻有一件破破爛爛的道袍。捏著袖口的卷邊摩挲良久,她重新把衣服塞回了包裹。
    二更天,街道上一聲鑼響,伴隨著更夫拖長了聲音的“關門關窗,防火防盜——”,連嬅卻恍惚聽見了小孩的哭聲。
    她耳力好,凝神細聽時又聽見了女人的嗚咽聲,木頭的摔碰聲——從西邊傳來的。
    那應該是張府的左鄰。
    這些嘈雜的聲音直到四更才停,連嬅也睜著眼失眠到了四更。公雞睡完一覺已經開始“喔喔”地叫嚷,她終於在雞叫聲裏閉上了眼睛。
    這一覺也不踏實。從學校畢業了半年的連嬅在夢裏重返課堂,還是名師一對一那種。
    站在她對麵的人和她男神一樣姓張,也一樣官居首輔,是個幹瘦老頭。她稱呼這位張首輔為“張先生”。
    張先生本名張璁,後來為了避諱改名張孚敬,浙江溫州人,47歲才考中進士,僅僅八年就當上了首輔,屬於大器晚成的典型。對明史略有些了解的人應該知道,他是因議禮時迎合聖意而扶搖直上的。於是不少人便蓋棺定論,以為不過是個諂媚奉上的佞臣,而不知道他有“明代改革第一臣”的美譽。
    當然,張先生不會教她怎麽革她爹的命,隻是在教她怎麽寫“青詞”。
    也就是跳大神的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往火裏丟的紙。
    他講起東坡先生和王荊公的青詞,以《徐州祈雨青詞》、《集禧觀洪福殿開啟謝雨道場青詞》等為例,談宋代借青詞向上天祈福的道教傳統。張先生將這兩個人並列而論,又不可避免地發散到蘇軾與王安石作為保守派與改革派在政治立場上的對立。
    連嬅在夢裏聽得雲裏霧裏,腦中隻有一句“表達了作者憂國憂民的思想”——她寫詩歌閱讀理解經常套這句話。
    介紹烏台詩案時,張先生終於不滿足於唱獨角戲。他問起連嬅的看法——
    “追陪新進”、“老不生事”有無愚弄朝廷之嫌?“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有無謗議變法之意?
    對宋史一無所知的連嬅滿頭問號,卻聽見夢裏的自己清楚地回答道:“詩句不要緊,以有心算無心,總能羅織罪名。要緊的是東坡居士素有才名,又對新政不滿,新黨興此文字獄,意在殺一儆百,控製言論耳。”
    張先生沉默片刻,輕撫著花白的長髯:“……殿下似乎很為蘇子瞻不平。”
    隨即他又歎了口氣,搖搖頭:“殿下心思純善,也是好事。”
    宋代黨爭自神宗啟用熙寧變法以來,三十多年綿延不息。直至徽宗以蔡京為相,將舊黨與政敵全部打為奸臣,立元佑黨碑刻名以示天下等,才短暫遏製了黨爭。
    可惜蔡京空有政治鬥爭之天賦,而無治國理政之才幹,在北宋靖康之變後,徹底淪為萬人唾罵的亂臣賊子。
    單論黨爭,哪裏有一目了然的對與錯?若果真要壓製言論,推行新政,對反對者舉起的屠刀卻僅僅隻有貶官,那麽舊黨的勢力隻會如野草般,春風吹又生罷了。
    欲終結私黨內耗,己應先為黨魁。隻有用雷霆手段控製一切言路,獨斷專裁,施行新政才不會左支右絀,進退兩難。
    這是張璁厲行變法幾經起落後所得的教訓。可他年事已高,對廟堂上的許多爭鬥已經疲於應對了。
    迷幻的夢境很快轉換了畫麵,連嬅看見自己狗狗祟祟地窩進了一輛騾車裏。
    這是光祿寺采辦食材所用的運輸工具。
    她對光祿寺了解不多,隻知道是大明四不靠譜機構之一,所謂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
    但此時此刻,她腦子裏卻清楚地計算著光祿寺何時將采買到的食材運到尚膳監,尚膳監何時進行卸貨,兩邊的防衛交叉何時有空當,她在這輛騾車裏待多久才能跟著出宮……
    出宮?出宮去做什麽?
    張先生病了,皇祖母卻把她關在皇宮裏,不許她出門,父皇自然更不會答應,那她隻能自己想個主意出去探病了……
    五點剛過,在夢裏忙碌了倆小時的連嬅睜開了疲憊的雙眼。這具身體的生物鍾完全壓製了她想睡懶覺的欲望,哪怕熬夜到兩三點,睜開眼還是熟悉的五點。
    她起身,在黑暗裏摸索著穿好衣服,下床時一不小心踢到了桌子,不知道藏在哪個犄角旮旯的書掉了出來。
    連嬅把書放在桌上,心想:怎麽還漏了一本,等會兒也送去書房吧。
    早餐是簡單的白粥配醃白菜,吃完飯,張居正就得收拾東西去府學。軍戶裏每一代隻有一個孩子能讀書,六歲的張居敬隻能留在家裏,陪著不滿周歲的弟弟張居易玩。
    連嬅把房間裏那本《周禮注疏(卷一)》拿進了張居正的書房,出於輕微強迫症順手幫他整理了一下桌麵。
    有一張寫廢了的竹紙,微微泛黃,就放在書桌左上角。
    端正標準的館閣體,像印刷一樣寫著“蒼生有望山中相,白首願觀天下O”,最後一個字被墨跡暈染壞了,但依稀能辨認出是個“平”字。
    這是張先生的詩。
    想到那個清瘦剛明的老頭,連嬅的情緒驀然低落下來。張孚敬病逝於今年二月份,訃告送來時,南巡的車馬剛到承天府不久。
    她盯著那個糊成一團的“平”字滿懷哀思,又猛然一驚:這應該是原本那個病死在荊州府路邊的“朱連嬅”的傷感,怎麽會作用在現在的“連嬅”身上?
    “當、當”,書房門口傳來兩聲指節敲擊門框的聲音,她扭過頭,泛紅的雙眼正好看見靠在門邊的張居正。
    ——男神你不是上學去了嗎?
    書房沒關門,張居正走進房間,拿上險些忘了帶的課業,視線在連嬅手裏捏著的竹紙上一瞟,疑惑地頓了頓。
    事情是這樣的,你聽我狡辯……
    “耳房裏有本書沒帶過來。”連嬅指指那本《周禮注疏(卷一)》,然後乖巧地低下頭,小聲解釋,“我看桌上有點亂,想順便收拾一下,不小心灰進了眼睛。”
    有句話叫做,撒一個謊,就得用無數個謊言來掩蓋,這就是謊言的無限膨脹。
    “我看起來很可怕嗎?”張居正笑了一聲,“怎麽你一見我就一副鵪鶉樣?”
    明明麵對母親和祖父都表現得挺自如,一到自己這邊就總是戰戰兢兢的。
    這叫瞻仰!你不懂!
    連嬅默默在心底糾正。
    “小書房確實灰比較大。我不常在家,你識字的話來這裏看看書也好。”他說著,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這裏的書都沒什麽意思,你不一定看得下去。”
    連嬅抬起頭,見他神色溫和坦然,的確看不出一點被冒犯的意思,終於鬆了口氣。
    “多謝公子。我識字不多,也未必看得懂呢。”
    這是謙辭,但張居正的話的確沒有一句虛言。
    明代從鄉試到會試皆以五經取士,即《詩》、《書》、《禮》、《易》、《春秋》,張居正專治《禮》,他書房裏放的除了四書就是《禮記》以及各種注釋和參考書,對連嬅來說,效果堪比催眠藥。
    他也的確不常在家,府學裏提供住處,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放假回趟家,或者偶爾缺東西了回來拿,其他時候還是住學校更方便。
    這一天是四月初二,此後一周,連嬅都沒有再見到張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