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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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清早,還沒吃早飯,剛剛洗漱完的張居敬小朋友就坐不住了。
    他頂著前額一小片桃子形狀的短毛,一張和張居正有六七分相像但更圓鈍的臉,巴巴地看著連嬅:“今天什麽時候講故事?”
    你別頂著這張臉撒嬌!屬於犯規你知道嗎!
    連嬅虛著眼挪開視線:“嗯……等你用完朝食吧。”
    雖然是小冰河期,到了四月,荊州也漸漸回溫了。初四這天正好是清明節,天氣居然格外晴朗。吃過早飯,趙夫人說要把被子都搬出來曬曬,於是大家在庭院裏支起木架子,各自把枕頭被褥收拾好。
    正屋和東廂房,是趙夫人和李惠芹一起搬的,西廂房、耳房和倒座,是連嬅和王六娘一起。張居敬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連嬅身邊,為了早點聽到魯老爺漂流記續集,還幫著抱了兩個枕頭。
    收拾停當了,趙夫人坐在太陽下,繼續縫昨天做了一半的長袍。李惠芹抱著繈褓裏的張居易,坐在院裏曬太陽。王六娘巡視一遍菜園子,見韭菜長勢喜人,割了一截放灶屋,又去給蘿卜鬆土。
    連嬅給自己倒了碗水,放在院裏的石桌上,然後清清嗓子,繼續講昨天的《魯賓遜漂流記》。
    她從小過目不忘,雖然是小學六年級那會兒借同桌的書看的,情節什麽的倒還記得挺清楚。唯一困難的是,要把魯濱遜替換成“魯老爺”,把星期五替換成“初五”。還有就是書裏的一些現代化用語,她得在順口說出去之前轉換成明代人能聽懂的形式。
    種田流的小說,基本上波折都不大。講了半個時辰,魯老爺就從荒島野人榮歸故裏,重新融入文明社會了。
    一直在默默聽故事的趙夫人問:“那座島在哪裏?現在還能過去嗎?”
    張居敬更是摩拳擦掌:“白馬寺那邊就有渡口,從那裏坐船能到嗎?”
    連嬅:……你這熊孩子還挺有行動力。
    “現在有海禁,去不了的。那一片興許被海盜占領了吧。”
    張居敬又問:“什麽是海禁?”
    這個問題解釋起來就沒完沒了了。簡單地說,海對麵的日本正處於封建割據勢力互相攻伐的狀態,戰敗的一些地主,往往會組織武士、商人、浪人到中國沿海地區搶掠騷擾,也就是俗稱的倭寇。
    為了自我保護,明朝從洪武年間就開啟了海禁。永樂時期,雖然有鄭和下西洋的壯舉,開放的也隻是朝貢貿易,民間私人仍然不許出海。隨著近些年倭寇之患愈演愈烈,海禁政策也越來越嚴格。
    連嬅撓撓臉,不知道這話怎麽說才能讓一個六歲的小孩子聽懂。她怕張居敬又要問什麽是日本,什麽是朝貢,索性跳過這個話題,換個故事接著講。
    西方背景的講起來麻煩,那就挑個東方背景的。說南宋末年,金兵入侵,奸臣當道,全真派有個叫丘處機的,因為殺了漢奸被官兵追殺至江南牛家村,與兩位義士郭嘯天和楊鐵心一見如故,還給他們即將出生的孩子送了“靖、康”兩字為名……
    《射雕英雄傳》可比《魯濱遜漂流記》長得多,起碼夠講個四五天。
    晌午過後,有人拍門。連嬅在院裏磨炭筆,聽見聲音洗了手去開門,然後發現門口站著的是昨天趴在牆頭聽她講故事的吳珍娘。
    她個子和連嬅差不多高,也就一米五,但瘦得像根棍,顯得格外細長。
    “你來聽故事的?”連嬅拉過她的手,笑得很熱情,“來院裏坐吧,我給你講。”
    吳珍娘搖搖頭,抿嘴微笑:“在牆邊聽完了。”
    然後她低下頭,問:“阿姊,我能來這裏躲一會兒嗎?我爹在家裏拿著棍子抽人,我娘被打暈過去了,叫我到外麵避避。”
    連嬅的眉心瞬間擰成了川字,語氣也冷下來:“珍娘,走,帶我去你家看看。”
    這種在外麵受了氣回家打妻兒發火的窩囊廢,就該狠狠揍一頓,讓他知道什麽叫以暴製暴。
    吳珍娘大驚失色,拽著連嬅的袖子哀求:“別,別去,他發了火誰勸都沒用的。”
    “誰說我要勸他了,我把他揍一頓給你娘報仇!”連嬅說著就要往門外走。
    這下吳珍娘急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你怎麽打得過他,他手裏還有根二尺長的木棍呢!”
    區區木棍,又不是柴刀,連嬅雖然身體縮了水,但收拾一個沒練過武的書生還是綽綽有餘。
    “再說,再說你就算真打得過,等你一走,我跟我娘隻會被打得更慘……”
    這話徹底絆住了連嬅。
    哪怕放在現代,還有不少承受家暴的妻子難以脫身,在女性地位更低的封建社會,吳珍娘的母親甚至連提出和離的資格都沒有。
    她沉默兩秒,收回邁出門檻的腳:“好吧,你來我房間,還能聽聽家裏的動靜。”
    連嬅住的耳房並不寬敞,隻放了一張床,一張木桌,一個原本用來裝書的櫃子。
    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並排坐在床邊。
    吳珍娘抹幹眼淚,帶著濃重的鼻音問:“阿姊,你是張家的遠房親戚嗎?之前怎麽從沒見過。”
    連嬅搖搖頭:“不,我是被這家的大公子救了,在府上暫住的。”
    “小張相公?”吳珍娘問完,見連嬅點頭肯定,露出一抹笑,“我爹說小張相公絕非池中之物,早晚要飛黃騰達的。”
    那你爹這爛人還挺有眼力的。
    “阿姊,你和小張相公關係好嗎?”
    什麽關係?救命恩人與被救的倒黴蛋?化為實體的偶像與大受震撼的粉絲?
    見她一副不開竅的樣子,吳珍娘嘖嘖兩聲,頗有些怒其不爭。
    “你長得這麽好看,多往人家跟前湊一湊嘛,到時候他飛黃騰達了,你不也跟著享福?”
    這話說得在理,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過連嬅對自己能否取代遊七的位置深感懷疑,畢竟她從性別上就輸得很徹底。
    “小張相公也快到了娶妻的年紀,阿姊你近水樓台的,努努力說不定這輩子就有著落了。”吳珍娘苦口婆心地勸,還熱情支招,“你讀過書,肯定也認字,就去書房挑幾本他看過的書研究研究。等他下了學,你帶著書去請教,隨便問點不要緊的,然後給他沏個茶、磨個墨,問他學業累不累,給他捏捏肩什麽的……嗨呀,這事說不定就成了。”
    連嬅聽得一臉呆滯。
    她還以為吳珍娘是個天真單純的小丫頭,現在看起來,好像她才是更天真單純的那個。
    她艱難地組織措辭,試圖反駁:“小張相公將來飛黃騰達了,肯定要娶個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我這種出身的,和他不般配啊。”
    吳珍娘不認可地撇撇嘴:“那你們也有段年少相知的情意在呀。再說了,自古船多不礙路,他就算娶了新婦,你認人家做姐姐,這家裏還不是丈夫做主?若是丈夫喜歡,多兩個又何妨?丈夫不喜歡,隻你一個日子也難過。”
    連嬅徹底被擊敗了。她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該怎麽回複。難道要和吳珍娘說,粉絲也分種類的,不是每一種都想和偶像深度綁定一輩子。她對男神那是純粹的敬佩和欣賞,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哦,我明白了,你對小張相公沒意思。”吳珍娘得出結論,搖搖頭,很可惜,“我娘常說,女人這一輩子,最重要的就是嫁對人,她命不好,掉進了我爹這泥坑裏。隻盼著我能嫁個好人家,比如張府這樣的。”
    兩牆之隔,隱約的哀哭聲停住了。連嬅心裏一揪,故作輕鬆地打趣她:“所以你是來找我打聽情報的?安心吧,我肯定不是你的競爭對手。”
    吳珍娘尷尬地撓撓頭:“我娘不過是嘴上說說,我跟小張相公又不熟。她還想讓我嫁個皇親國戚,一輩子吃喝不愁呢。我們家這樣的情況,也高攀不起呀。”
    連嬅安慰她:“女人又不是生下來就得嫁人的。”
    吳珍娘震驚地反問:“那不然呢?絞了頭發當姑子?”
    這天夜裏,吃過晚飯後,在外遊學多日的張文明回了家。趙氏大為驚喜,殷勤地迎上去,給他端茶遞水,接風洗塵。他卻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半點和妻子久別重逢的喜悅。
    倒正應了吳珍娘那句“丈夫不喜歡,隻你一個日子也難過”。
    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的東廂房終於燃起油燈,張文明捧著一本遊記坐在燈下看書。
    趙氏和丈夫談起暫住在西邊耳房的連嬅。
    “那個小姑娘是白圭帶回來的,說是先前一位同窗的妹妹,家裏搬去順天府了,卻把她一個扔在荊州。奴家看這孩子可憐,就說讓她在家裏先住著。”
    張文明穩坐桌前,頭也沒抬,不置可否:“家裏的事,你做主就好。”
    趙氏沉默,把他帶的行李拆出來,要洗的放在一起,幹淨的疊好放回衣櫃裏。忙得差不多了,她重新開口:“連嬅是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這幾天住在家裏還幫著前後忙活,奴家都看在眼裏。白圭說她家裏人暫時聯係不上,咱們家又一直沒個女兒,奴家想著要麽認她當個義女?”
    張文明終於舍得放下書。他沉吟片刻,說:“這樣也好。白圭大了,認個妹妹也算避嫌。”
    雖然連嬅還隻是個虛歲十二的小女孩,但在這個十四歲就到黃金結婚年齡的萬惡的舊社會,她已經半隻腳邁進了適婚人群的門檻。
    趙氏倒沒考慮什麽避不避嫌的,得了丈夫的首肯,她高興地說:“奴家明天就去問問她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