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 25 章

字數:6254   加入書籤

A+A-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許成仿佛被巨大的驚喜砸中了腦袋,簡直有些不可置信。
    直到在百花園外遙遙地望了一眼,他才確認這天底下真有買一贈一的好事!
    和許多由他們精心挑選、誘騙來的不同,這位連姑娘並非斷了根的浮萍,處理起來興許有些麻煩。但她是殿下指了名要見的,那無論麻煩到什麽程度,作為忠仆,都得為主子分憂解難。更何況,眼下的麻煩不過是礙於形勢。
    幾天之前,在甜酒鋪初見這位連姑娘時,許成立刻理解了殿下的執著。一朵小小的花苞,容光之盛,已叫人不可逼視,等到數年之後長開,可以想見會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
    可惜了,他想,但這也是沒準的事,也許殿下疼愛她,下手會輕點呢。
    他叫人給施校尉傳了口信,說獵物已咬勾,而後拍拍長衫,一搖撒扇,從百花園的拐角處姍姍而來。
    盡管身長不足六尺,但人靠衣裝馬靠鞍,許成又長了一張格外忠厚老實的臉,因此乍一看,這出場還有那麽一點唬人。
    “連姑娘找在下何事?”
    他一時激動,甚至忘記了連嬅在甜酒鋪裏隻充當過一兩天記賬跑腿的角色,後麵多日缺勤,根本沒有理由向他這位沒見幾麵的客人自我介紹。
    “我是來找珍娘的。”這個格外漂亮又格外愚蠢的姑娘神情急切又不安,長睫撲扇,“她從府裏出來就不見蹤影,攤位不在,家也沒回……”
    許成斂容正色,蹙起眉頭:“她做完甜酒,收了錢,就從灶房走了。既然不在外麵,興許仍在府內逗留?”說完,又微微一笑,“連姑娘在園內少坐,我叫家丁四處找找。”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多麽唏噓!她自己走進這張天羅地網,已經注定了插翅難逃的結局。
    但連姑娘似乎對他手上的撒扇產生了興趣,視線停留片刻,細聲說:“這把‘倭扇’看著怪精麗的,我之前隻在書裏見到過。”
    死到臨頭了,她還關注一把扇子,果然是孩子心性。許掌櫃一愣,又笑道:“咱們升鬥小民,哪用得起供物?仿品罷了,仿品罷了。”
    “這樣啊。”連姑娘仿佛歎了口氣,抿抿嘴,很不好意思地說,“珍娘畢竟是我的朋友,找人的事,我也想幫點忙。”
    說完,她眼巴巴地看向許成。
    這是一雙不諳世事的眼睛,那麽澄澈、透明,什麽情緒都能一覽無餘。
    留在百花園或者去個更隱蔽的地方,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許成下意識地同意了,他握起拳,輕咳兩聲:“我們先去灶房附近找找看。”
    府裏有兩間灶房,一間是正常供給夥食的,另一間則會提供一些加了料的東西。從這裏出發,要繞過一長條回廊,穿越兩道拱門。路上零零散散,又碰見幾個家仆。有人目不斜視地經過,有人則留下意味深長的眼神。
    連嬅頂著一副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樣,好奇地四處張望。許成見了,心裏暗暗發笑。忽然間,他想起什麽,狀似不經意地問:“聽說連姑娘是我們荊州府張秀才定了親的未婚妻?”
    ……誰造的謠?
    連嬅瞪大眼睛,真實地震驚了,而後很快意識到自己應當為這種毀人清譽的謠言羞惱。她紅了臉,憤怒又委屈:“我隻是個來投奔的遠親……是誰這樣胡謅!”
    許成默默鬆口氣:果然是那小蹄子騙人。他連聲道歉,好不容易把人安撫下來。
    ——假如真定了親,這件事也許會麻煩一點。現在隻是個遠房親戚,那連麻煩也省了。
    假灶房裏幹幹淨淨,連油汙和煙灰都沒有,隻開了一道小窗。裏麵沒人,除了一些米麵肉菜,隻有一大桶醪糟甜酒。
    “姑娘走了這麽長的路,不如先喝碗甜酒歇歇?人要是在府裏,怎麽也不能插翅膀跑了,咱們慢慢找。”許成笑眯眯地說完,順手關上了門。
    灶屋裏瞬間顯得逼仄又陰暗了。
    連嬅站在窗口,背對著光仰起臉,語調輕輕地問:“這是珍娘煮的?”
    她的左手背在身後,悄悄把袖子裏的匕首順了出來,拇指在鞘上一抵,又很快收回袖中。
    ——不,還用不上。
    許府裏沒看見什麽諸如箭塔之類居高臨下的軍事設施——想想也是,真敢這樣做,豈不是太惹眼了?門外的守衛固然人多勢眾,卻散漫鬆懈,不足為懼,眼前的許掌櫃亦是腳步虛浮,看不出一點受過訓練的痕跡。
    但她畢竟隻有一條命。
    她是來救人的,不是來殺人的。
    “正是今早才煮好的。”許掌櫃還在熱情地推銷那桶放倒過珍娘的甜酒,“我給姑娘盛一碗來。”
    他側過身,從旁邊櫃子裏拿出一隻碗。
    連嬅別過頭,看了眼窗外,起碼十步之內沒見人影。她歎口氣,決定試探最後一句:“前些日子,珍娘的母親不見了,到現在還沒消息。”
    “你覺得,她還活著嗎?”
    這含著憂愁的稚嫩童聲讓許掌櫃微微僵了一下:怎麽忽然提起那位倒黴的豆腐西施了?但他秉持著演員的職業操守,還是繃住了神情,半是安慰半是感慨地說:“誰知道呢。女人嘛,都是些沒腳蟹,老實一點說不定還有活路。”
    他轉過身,彎腰給連嬅盛酒,自覺今天的一切簡直順利到不可思議。小孩兒就是好哄,一個編兩句謊就信了,巴巴地跟過來,另一個更是沒腦子,竟然自投羅網!他的心高高地飄了起來:這趟差事真是辦得一點兒錯挑不出,等回去了該向殿下討個什麽樣的賞呢……
    還沒等他做完美夢,一隻細嫩又溫暖的手電光石火間扣住了他的咽喉。
    這本來應該是一雙柔軟無害的手,可它掐人脖子時卻像一道勒緊的鐵鏈。他本能地想要掙脫,卻使不出半點力氣,甚至連求救的聲音也發不出,肺部痙攣著,大腦在缺氧下變得混亂而模糊,隻剩下極度的驚恐。
    連嬅右手接過他手裏滑落的碗,避免摔在地上引人注意。
    她控製著左手的力氣,既要保證這位許掌櫃發不出聲音,又不能一下子把人掐死了。
    “不想死的話,我問你答,點頭,或者搖頭。”
    這顆腦袋極小幅度地上下晃了晃。
    “珍娘就在府裏?”
    點頭。
    “在東邊?”
    搖頭。
    “西邊?”
    緩慢點頭。
    “她娘也在府裏?”
    更緩慢地搖頭。
    許掌櫃已經有些神誌不清了,兩眼翻白,隻剩最後一縷氣吊著。連嬅微微鬆開左手,她還沒想就這麽把人掐死。
    新鮮的空氣終於突破鐵閘的阻隔,歡騰著湧進肺部。許成驚懼萬分,用他異常粗啞、低沉的聲音,發出最後支離破碎的求救:“來人……”
    就像幹枯河床上撒上去的兩滴水,剛一落地,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招惹了一隻什麽樣的怪物。
    連嬅鬆開了手。
    ——她本來不願意殺人的,也給了他許多次機會,但是他自己找死。
    她的心情格外平靜、甚至還有一點慶幸:幸好她足夠小心,沒有動刀,不然出了血可就很難處理了。
    然後她有條不紊地把這位掌櫃的外衣扒了下來,套在自己身上。雖然對她來說還是顯得寬大,但袖口卷一卷,也不算惹眼。
    灶屋裏地方不大,倒是擺了好幾隻空木桶。這本來是她回饋給冤大頭的一點心意,現在竟然派上了奇怪的用場。
    守著庫房的兩位護衛一人端了一碗甜酒,漫不經心地牛飲著,喝半碗,灑半碗。最開始府裏發酒喝時,他們還覺得挺新奇,連著喝了這些天,已經嚐不出什麽滋味兒了。
    “咱們什麽時候能換班,一天天空喝酒,實在沒趣。”
    “聽說今天來了個花容月貌的妞兒。嘿嘿,說不準馬上就能見到了。”
    他的同伴不以為然:“嘁,又是個小孩兒,半點身段沒有,有啥可看的?”
    這座庫房裏時不時會送來一兩個女人,有時則是女孩,這並不稀奇。隻是近幾天上麵像是忽然換了胃口,送來拉走的都是些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的幹豆芽。
    裏麵漂亮乖順的、能討人歡心的,說不定還有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這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偏偏總有不知道惜福的,比如裏麵那位,一醒過來就要死要活,實在掃興!
    酒喝完了,沒過一會兒,兩個人一前一後,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
    ——這蒙汗藥什麽配方,見效還挺快。
    連嬅從槐樹的陰影後繞出來,快速環顧四周,暫時沒人。她下手輕快地從一個人腰間取下鑰匙,打開了庫房的小門。
    角落裏蜷縮著一個小姑娘,頭發散亂,臉髒兮兮的,背對著門,還在瑟瑟發抖。
    連嬅幾步走過去,伸手碰了碰她。
    那具身體猛地一顫,扭過臉來,神情從恐懼轉為難以置信。
    是珍娘。
    她想伸手拉她起來,珍娘卻緊攥著她的手,撲倒在她身上。
    “我來救你出去的。”她輕輕拍著她的背。
    “你怎麽來了?”
    ——這是一個略有些複雜的過程,不適合現在說,也不適合對一個小姑娘說。
    “你先把外衣脫給我。”
    “為什麽?”珍娘抬起臉,眼裏閃著淚,敏感地意識到什麽,“我們不能一塊兒走嗎?”
    連嬅沉默了兩秒:“我想去救你娘,你跟著去,也許有危險。”
    她早該想到了。一個人失蹤這麽久,縣衙沒消息,府衙竟然也查不到消息,背後多半有鬼。前些日子那個安掌櫃豪擲三十兩銀子買人——雖然他還想往自己兜裏揣十兩,但這已經是罕見的大手筆了。珍娘的姐姐瑞娘,才賣了五兩銀子呢。
    而他手上的折扇,與許掌櫃那把真是如出一轍地眼熟——荊州城雖然不臨海,卻坐落著巨大的遼王府啊。
    如果不是因為尚在孝期,朱憲節何須繞這麽大的彎子?等到假模假樣守完孝,他看上誰,隻需要帶著侍衛當場搶回去。
    在荊州這片土地上,他才是真正的王。
    朱元璋對自己的龍子龍孫格外寬柔。《皇明祖訓》首章寫得清清楚楚:皇親國戚有犯,在嗣君自決。除謀逆不赦外,其餘所犯,輕者與在京諸親會議,重者與在外諸王及在京諸親會議,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許法司舉奏,並不許擅自拿問。
    百姓隻是大明養的豬玀,誰會在意一個人吃了幾頓豬肉?
    但毛王妃還在朱憲節頭上管著,他究竟靠什麽手段掩人耳目?又是怎麽把擄來的人悄無聲息運進遼王城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