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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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一這一天,天色剛亮,佟宛宛就被人叫了起來。
    還沒完全睜開眼,整個人就被狹裹到梳妝台前,上頭擺著蘸有青鹽的鬢毛牙刷,各色香味的中藥澡豆,還有用來擦手擦臉的細棉布。
    先用溫熱的毛巾全臉熱敷一刻鍾,再用具有清潔和消炎功效的澡豆輕輕摩挲片刻,清水洗淨後抹上玫瑰花露,再上一層玉容散,晨間的護膚便齊了。
    洗漱並不算複雜,但梳兩把頭卻是個大工程,銀杏手裏拿著各式各樣的梳子,中等大小的月牙梳是專門用來梳燕尾的,八字形的把形小梳則是用在發梢、鬢發等處。
    為了足夠光潔平整,整個梳發的過程還需要用抿子蘸取浸泡兩日、已經十分黏稠的刨花水邊抿邊梳。
    佟宛宛第一次用刨花水的時候還不習慣這種古代的‘定型發膠’,隻是相比於油光水亮又黏膩膩的發油,這種純天然能養發的東西還是更容易接受一點。
    看出主子的興致不高,半夏湊過來奉承道,“萬歲爺對娘娘真好,咱們宮裏就沒有那些雜七雜八的人,娘娘也能多睡一會兒”。
    說到這裏,佟宛宛無比慶幸整個景仁宮隻有自己一人。
    要知道紫禁城地方雖小,人可不少,主位妃嬪們住在正殿,那些庶妃常在答應之類的便隻能住偏殿,若是擁擠些的,還得住在後殿那一排矮小的後罩房裏頭。
    據說這還不算是最慘的,那些未受封的官女子晚上住在四人寢,白天還得正常當差。
    佟宛宛有理由懷疑就是由於坤寧宮不夠大,才不允許常在答應們去中宮請安。
    當然,世界上沒有領導起早貪黑,下頭的人一覺睡到大天亮的道理,是以貴人答應們雖無需去坤寧宮,但需要給住處所在宮殿的主位請安。
    也就是說,如果景仁宮的偏殿還有其他人居住的話,佟宛宛還得再早起半個時辰甚至更多,才能有充足的時間接受低位妃嬪的請安——顯然,那些低位妃嬪們必須起的更早。
    怪不得後宮裏頭人人都想往上爬,且不說吃穿用度、旁人的眼色,便是為了早上能多睡一會也得拚命爭寵。
    又困又疲憊的發呆中,兩把頭終於成型了。
    銀杏看了又看,見每一根發絲都在該在的位置上,才拿起一旁的胭脂棍,點在主子的唇中。
    這個就是清朝的口脂?
    佟宛宛看向鏡中,隻見有些蒼白的嘴唇逐漸變成健康的顏色,下嘴唇中心點上則是映著一個醒目的紅圓點。
    記憶碎片告訴她,這是‘點唇’,點好的唇再向兩側稍微暈開一些,便是清宮中最流行的‘花瓣唇’。
    隻是·······怎麽看著像日本大佐嘴下的小胡子?!
    “我不喜歡這個”,佟宛宛皺著眉,要了方溫熱的帕子擦去那抹紅色。
    拋開難看的原因不談,清朝的口脂香粉裏多半添加了朱砂和鉛等重金屬,對身體極為不好。
    最重要的是,這般有氣色的一張臉臉,不符合貴妃娘娘病弱到快要死掉的人設。
    銀杏覬了一眼主子的臉色,雙膝一軟立刻跪倒在地,身子止不住的發抖,卻不敢辯解半分。
    沒叫主子滿意,便是奴才的過錯。
    看著噤若寒蟬的眾人,佟宛宛怔愣片刻才緩緩回神,“本宮改了喜好,偏愛那些新鮮花卉做的香粉口脂”。
    她模仿腦海中的記憶碎片說話,“你若是不會做,便別再來伺候了”。
    得了訓斥,地上的人卻微不可見的長呼一口氣,銀杏磕了個頭,“娘娘放心,奴婢定不負娘娘之命”。
    佟宛宛沒再多說什麽,喝過一盞加了蜂蜜的熱牛乳,便一路朝坤寧宮去了。
    ————————
    坤寧宮並不大,東暖閣是皇後的居所,中間敞間則是接見命婦和嬪妃的地方。
    端嬪董氏和宜嬪郭絡羅氏是前後腳到的,宜嬪剛扯出笑意,卻見端嬪已經自覺坐於末座,並不說話,隻低著頭喝茶,仿佛有什麽心事一般。
    宜嬪討了個沒趣,跟著品鑒起坤寧宮的茶水來。
    沒過一會兒,惠嬪和敬嬪也到了,二人正謙讓著,後頭扶著腰進來的僖嬪卻毫不客氣,徑直坐在了位於鳳椅下的第一張椅子上。
    時人以左為尊,左邊的第一個位子自然是貴妃的,雖一直空著,但無人敢染指。
    至於右邊的第一個,這些天一直屬於七嬪之首的安嬪。
    惠、敬兩嬪對視一眼,僖嬪一無子嗣傍身,二無顯赫家世,就連此次晉升嬪位也全仰仗皇上的寵愛,如今竟然敢招惹安嬪,真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但眼光掃過,見她身上色澤明豔華麗的衣料,就連壓襟的十八子都是南紅瑪瑙,便沒再多說什麽,隻默默坐在端、宜兩嬪的上側。
    坤寧宮重新恢複了寧靜,等水添過二道,伴隨著花盆底敲在青石磚上的清脆聲音,安嬪抬著下巴大搖大擺的進來了。
    她穿著大紅纏枝的旗袍,一路經過端、宜、惠、敬幾嬪卻寸步不停,最後站定在僖嬪的麵前。
    這位身高將近六尺的主位娘娘毫不避諱地當眾翻了個白眼,“起開”。
    什麽玩意兒,敢搶她的位子。
    被當眾下臉,僖嬪臉上有些不好看,但心裏頭卻不虛,畢竟在這後宮裏頭出身算不得什麽,隻有皇上的恩寵才是真的。
    這些日子,皇上可是一直歇在她的長春宮裏頭。
    “姐姐原諒則個”,僖嬪扶著腰做出起身行禮的模樣,下一刻卻又嬌弱地跌回椅上,她無奈地歎了口氣,告罪道,“妹妹昨日照顧皇上實在累得起不來身”。
    “姐姐······不會怪罪妹妹罷?”
    安嬪最煩僖嬪這幅沒骨頭的模樣,皇上又不在這兒,做出這幅狐媚模樣給誰看呐,她當下雙眸一眯,露出幾分威脅的意思,“你起不起?”
    僖嬪被嚇了一跳,但見安嬪傲氣十足,像是篤定她一定會退讓的模樣,更不願灰溜溜的走開,叫旁人看輕。
    她撥弄著手上華麗的護甲,這是內務府昨兒才送到長春宮的,據那個小太監說,這是隻有皇後和貴妃那裏才有的好東西。
    想到這裏,僖嬪底氣又足了些,她勾起唇藏起那些挑釁,“這裏是坤寧宮,安嬪姐姐嚇唬誰呢?”
    都是一樣的嬪位,論寵愛,這裏頭沒有比她長春宮更受寵的,論家世,自個兒出身赫舍裏氏也是不差的。
    她不信安嬪真敢動手!
    安嬪被氣笑了,想要罵幾句卻找不到適合的話,畢竟她家裏祖祖輩輩武將出身,講究的是靠手上的本事說話——能動手的絕對不瞎嚷嚷。
    她徑直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僖嬪的領口,瑪瑙做的十八子串珠受不得力,瞬間叮叮當當地掉了滿地。
    “嚇唬?哼”
    安嬪早就看僖嬪那張挑釁的臉不順眼了,新仇舊恨匯聚一處,自然不肯輕易放過。
    不過,宮裏頭講究打人不打臉,她還是略微收斂了些,視線一路略過嬌媚的臉龐、纖細的脖頸,最終落在一掌可握的柔軟腰肢上。
    狐媚樣子勾引誰呢?!
    她攥緊手掌,一拳頭攮了上去,口中還喝道,“叫你挑釁本宮,服不服?本宮就問你服不服?!”
    皮肉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若說僖嬪之前的腰疼是裝的,眼下便是貨真價實的疼到直不起腰了。
    僖嬪被打懵了,活了將近二十年,她從沒見這樣的——不是應該笑裏藏刀的相互刺上幾句,然後背後偷偷下黑手嗎,怎麽這麽突然的直接動手了?!
    她生生受了好幾拳才從劇痛中反應過來,但她也不是肯吃虧的主兒,上去就是九陰八骨爪,長長的護甲劃過安嬪的臉,一下子就把安嬪給抓急眼了。
    “嘿什麽玩意,你竟然敢反抗!”
    然後,兩個剛封的主位娘娘差點將坤寧宮給拆了。
    佟宛宛到坤寧宮的時候,都不知道該如何描述自己看到的激烈場景。
    兩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把坤寧宮造成了龍卷風過境的模樣,二人的貼身宮女在一旁急得像是蒙住眼睛的驢一般,一個勁兒的直打轉,偏偏又不敢對主子出手。
    還有那躲在角落裏的端、敬、宜、惠幾人,看上去瑟瑟發抖一副怕得不行,實際上眼裏的興奮都快流出來了。
    沒想到,清朝人也愛吃瓜。
    佟宛宛挑了挑眉,快走幾步上前,認真欣賞這難得的樂子。
    果然,還是該早些來坤寧宮請安,不僅可以看到曆史上的著名人物,還有這麽大的熱鬧可看。
    許是外間吵鬧過甚,又或是小宮女的腿腳快,片刻功夫,皇後娘娘扶著白嬤嬤的手出來了。
    此刻,這位大清新上任的皇後不複昭妃時的低調,裝扮得高華內斂,冷著臉更是十足的滿清貴女做派,沉聲喝道,“成何體統!”
    隨著嗬斥聲,幾個膀大腰圓的嬤嬤瞬間出現,一把將正在興頭上的安嬪拉開,救出地上被摁著打的僖嬪。
    又有好些個小宮女躡手躡腳地出現,片刻功夫,坤寧宮又恢複了往日華貴肅穆的模樣。
    鈕祜祿皇後端坐在鳳椅上,麵色淡淡的,像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看著胡鬧的孫猴子一般。
    “爾等皆是皇上的妃嬪,怎可這般肆意妄為?”
    她露出肅穆的神情,“不想著成為天下女子的表率也就罷了,怎可如同市井潑婦一般,忘記自己的身份!”
    這便是訓誡了,眾人連忙垂首應下。
    僖嬪可受不了這委屈,本來就全身哪哪都痛,如今又挨了幾句訓斥,心酸的淚水頓時吧嗒吧嗒的掉了下來,“皇後娘娘,您得替臣妾做主啊”。
    隻是如今的她頂著雞窩頭,我見猶憐的模樣就變得好笑起來,僖嬪卻全然不知,隻告狀道,“安嬪仗著自己有把子力氣,竟無緣無故的欺負臣妾,您瞧臣妾身上這傷·····”
    “皇後娘娘,臣妾真的好痛啊”。
    她一麵訴著苦,一麵嗚嗚地哭了起來,活像是茶房裏水開的聲音。
    “嘁”,隻見一旁同樣頂著雞窩頭的安嬪沒好氣地嗤笑一聲,“有些人啊就喜歡裝可憐,剛才還好好的,這會子眼淚倒是流得歡了”。
    這樣的人她見得多了,和父親那些討人厭煩的小妾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還有,明明是你不講理,先搶了我的位子,我一時不忿,這才著了你的道!”
    “你!”僖嬪氣到跳腳,剛才她是不願意讓安嬪得意,才強忍住眼淚,結果到安嬪那兒自己倒成了耍手段的人了,“你你你,粗魯至極,不堪入目,怪不得皇上不喜……”
    “慎言”,鈕祜祿皇後平靜地收回視線,“咱們能一同侍奉皇上,都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你我姐妹皆是累世的緣分,萬萬不可這般惡語相向”。
    安嬪雖出身漢軍旗,但七嬪中就數她的身份最為顯赫,祖父是漢將李永芳,祖母是太祖皇帝的親女、安嶽親王的親姐姐,父親剛阿泰雖閑賦在家,可當年也是平定山西叛亂的功臣。
    這些日子,與她一母同胞的幾個弟弟在江西那邊的戰場上,又立下了不少戰功。
    這樣的功臣,自然是動不得的。
    鈕鈷祿皇後微不可見的歎了口氣,轉而去看僖嬪,隻見秀麗的佳人衣著華貴,首飾精致,就連壓襟的紅瑪瑙都是極為稀有的南紅。
    這種南紅瑪瑙並不是嬪位份例的東西,也就是說,是皇上私下補貼的。
    這也不是好相與的。
    她的視線轉了好幾圈,最終落到佟宛宛的臉上。
    “貴妃,你覺的呢?”
    其實話剛出口,饒是皇後自己也覺得有些臉熱。
    若是阿瑪和義父還在的時候,兩個小小的嬪位她隨手也就處置了,即便在皇上麵前,她也是想說什麽便說什麽的。
    可如今,竟也用出了這種禍水東引之策。
    但想著戰場上奮勇殺敵的鈕鈷祿一族的兒郎們,鈕祜祿皇後又強打起精神來,“貴妃出身不凡,又身居高位,為六宮表率”。
    “貴妃,你覺得如何處置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