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在侯院判被拖出去的一瞬。
    昨日後半夜便開始積壓的烏雲終於承載不住，
    伴隨著幾聲悶沉沉的雷鳴，落下了淅淅瀝瀝的秋雨。
    濕冷的潮氣自敞開的殿門洶湧而入，黏膩地附著在餘下太醫汗涔涔的身上。
    他們隻以為自己會落得和侯院判一樣大差不差的下場。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沈晏辭隻是說：
    “今日在場諸人，凡有份隱瞞實情者，皆罰俸三個月。今日事，爾等對外隻稱皇後順利誕育雙生子，母子平安。
    朕隻給你們一次機會，今日事若誰敢說出去一個字，朕會殺了你們所有人。連帶著你們的九族，無一得活。”
    眾人哪裏能盼得這份欣喜，忙不迭說著謹遵聖旨，而後慌也似地逃了。
    沈晏辭不是不想嚴懲他們，而是不能。
    法不責眾。且他已經處置了侯院判，若再將這些太醫齊齊處置了，難免會惹得合宮非議揣測。
    宮人們不敢議論他，那麽最終身處流言蜚語之中的，便隻能是皇後。
    他不能再傷著皇後了。
    待眾人散去後，沈晏辭獨留下了許平安。
    他問：“你應當知曉宮中生存之道，明哲保身才是上策。今日你當眾說出這一切，就不怕丟了腦袋？不怕日後在太醫院再無立足之地？”
    許平安迎著沈晏辭審視的目光，坦蕩道：“怕，微臣是人，自然怕死，也怕前程盡毀。可微臣更怕丟了皇上方才所說的‘仁心’。微臣家中世代行醫，祖輩懸壺濟世，傳承下來的便唯是這‘仁’字。”
    他微微苦笑，自嘲道：“後來入了宮中在太醫院裏摸爬滾打多年，微臣才漸漸明白過來，這世上的金子不總是會發光，要想活得更好，光有一身本事是遠遠不夠的。
    人人都想往上爬，都想讓自己和在意的人能活得更好。微臣也曾想過，能成為太醫院正式的太醫，要一步步往上爬，登上太醫院最高的官位施展抱負。
    可後來見得多了，才知道那所謂的高處，不過是一團更大的汙糟。這並非微臣心之所向，微臣也不願為了登高，而失了本心，落了跌重的結局。”
    他再次深深叩首，額頭觸地道：
    “微臣叩謝皇上不殺之恩。微臣自知今日之後在太醫院已無立錐之地，也實在厭倦了那些爾虞我詐的官場之道。微臣鬥膽，懇請皇上恩準微臣離宮。”
    沈晏辭沉默地看著他，沒有立刻回應。
    而許平安在說出這些話後，反倒是如釋重負地笑了，
    “微臣有這一身醫術，雖不敢稱國手，但治病救人尚可。離了這宮牆，去民間做個尋常郎中，懸壺濟世，賺些幹淨的錢財，總不至於餓死自己。”
    至於......
    至於他和采頡的婚事。
    許平安知道，若他今日選擇沉默，甚至同流合汙昧著良心攀誣皇後，那麽以采頡的心性，她在得知真相後，定會棄他而去。
    那不是她喜歡的許平安。
    那也不是他自己想要成為的許平安。
    這世上的高位何處是高？
    不過人外有人天外天，
    守得本心，方得長久。
    他離了太醫院，自己有手有腳，可以堂堂正正行醫，清清白白做人。
    他會一直等著采頡，
    等她年滿二十五歲，依著宮規被放出宮去。
    到那時，他會用自己幹幹淨淨賺來的銀子，風風光光地迎娶她。
    許平安決定說出真相的那一刻，便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隻是他設想過許多結局，卻唯獨沒有料到沈晏辭接下來的這番話。
    “起來吧。”沈晏辭喚他，“既然太醫院一團汙糟，那你便留下來幫襯著朕，好好肅清太醫院的不正風氣。”
    許平安猛地抬起頭，眸中盡是愕然：“皇上？”
    沈晏辭道：“侯院判年事已高，不堪其任。朕已‘恩準’他告老還鄉。而你助皇後與瑾嬪平安生產有功，即日起，便由你接替他太醫院院判一職。”
    許平安聞言仍不自信，
    他下意識俯身下去，幾乎要磕破了腦袋。
    而沈晏辭隻是虛抬一把手喚他起身，而後目光落回繈褓上，聲音低沉下去，
    “你與朕說一句實話，他們......能否平安長大？”
    許平安不敢隱瞞，據實相告道：
    “微臣查閱過古籍記載，西漢平帝年間有錄，‘長安有女子生兒，兩頭、兩頸，麵俱相向，四臂，共胸，俱前向，上有目，長二寸所......三月而不得活。’”
    他將頭埋下去，不敢窺見沈晏辭眼底的失落，拱手一揖道：
    “微臣從未處理過此類情況。連體共生十分凶險，不單是外表，連體內髒器或也存在相連共用的情況。且共生子體質先天孱弱，一人染病，雙胎共擔......微臣竭盡全力，或可......保二位皇子平安至三歲。”
    三歲......
    沈晏辭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他沉默地抱著繈褓，輕輕搖晃了良久，才道：
    “朕想知道，若沒有北狄毒物一事，還有什麽原因會導致胎兒出現這種情況？”
    許平安思忖少頃，斟酌著詞句道：“回皇上，若無毒物侵害，那麽多半是因母體繁育時出現了問題所致。”
    “不對。”沈晏辭搖頭，“待皇後醒來問及此事，朕要你告訴她，兩個孩子之所以會如此並非是因著中毒，而是因為朕的緣故。”
    許平安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震驚。
    沈晏辭卻是異常平靜道：“你隻需對皇後說，在溫泉山莊那時朕因操勞國事，龍體欠安。侯院判給朕服用了一貼調理身子的秘藥。
    此藥有微乎其微的幾率可能導致胎兒畸形，侯院判他明知此風險，卻因畏懼朕降罪，一直隱瞞未報。這才導致了孩子生而有異。
    你隻須記得，這件事從頭到尾，全因朕而起。與皇後沒有絲毫關係。明白嗎？”
    許平安這才明白了沈晏辭的用意，忙頷首道：“微臣自當如此交代皇後娘娘。”
    沈晏辭擺了擺手，“你且去吧。”
    他目光望向殿外雨幕，聲音疲憊道：“朕知道你與瑾嬪關係親近，但此事，你也得瞞著她。”
    既知是無法改變的結局，
    那麽多一人知曉便要多一人徒增傷懷，又是何必。
    許平安心下了然，再次深深一揖，“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