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親是親,財是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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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國棟那張臉被長年日曬風吹弄得像開裂的核桃皮,此時被酒氣和炕熱蒸得微微發紅。
    沒瞅見老娘王秀梅的影兒,估摸著是去灶下給廚間的李雪搭把手添柴禾去了。
    “大舅!”
    陳冬河咧開嘴,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笑得格外親熱。
    “今兒是啥香風把您這貴人吹進我們家這寒窯裏來啦?”
    他一邊說著一邊脫了靰鞡鞋,麻利地盤腿坐到炕沿另一側。
    李國棟抬眼打量著陳冬河那結實如小牛犢子般的身板兒,還有那因山裏跑動而格外精神的眉眼神采,臉上的笑紋更深了,仿佛每一道褶子都在表達滿意。
    外甥女李雪能找著這麽個既有真本事又有擔當,還能顧家的好後生,他這當大舅的打心眼裏替她高興。
    往後這日子啊,就算紮下根了,有個靠頭。
    “哎呀,我這不是求上門來了嘛!”
    李國棟咂摸了一口散白,喉結滾動一下,那辛辣勁兒直衝嗓子眼。
    陳冬河眼珠子一轉,故意把聲音拖得老長,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促狹模樣:
    “喲!求我?嘿嘿嘿……那我這勁頭可就上來了!”
    他上半身探過炕桌,那眼神兒活像看準了便宜的小狐狸。
    “大舅您老要是真有事求我……那咱們可得先說好價碼……要不這樣……”
    他故作神秘地壓低嗓門,話卻說得又響又清。
    “您老先把您那如花似玉的親外甥女兒,許給我當媳婦兒,咱們辦了這件大事兒先?”
    “我可一天到晚琢磨娶媳婦兒生娃熱炕頭,等得眼珠子都發綠嘍!”
    李國棟被這混不吝的渾小子逗得哈哈大笑,唾沫星子都噴出來幾粒:
    “你個臭小子!成!這門親事大舅我應了!應了!我家那朵水靈靈的小白菜,就許配給你這頭惡虎當媳婦兒!”
    他笑著拿指頭點著陳冬河的鼻子,笑罵裏帶著正經。
    “不過,陳冬河你小子給我聽好了!要是往後敢動我家小雪一手指頭,讓她受一丁點委屈,掉半根頭發絲兒——”
    他板起臉,做了個凶狠的手勢。
    “別說我這當親舅的不答應,再加上你那三大個在煤礦下窯的舅爺,四條老槍口可都盯著你呢!饒不了你小子!”
    這玩笑開得親熱,屋裏的氣氛更活絡了。
    油燈的微光在人臉上跳躍。
    李國棟這才正了正身體,抹了把嘴角的酒漬,說起了正經事:
    “冬河啊,是真有事想勞煩你。聽說你這次起新房,要蓋兩間氣派的青磚大瓦房?還得買好些貴重的洋灰、好木料?”
    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實打實的羨慕和愁苦,頓了頓又說道:
    “我家那老四……國盛,你也知道的。眼瞅著三十大幾奔四十了,還單著,守著咱爹分下來的那兩間土坯房,年久失修,都快塌架了。”
    “我這個當大哥的看著揪心啊,琢磨著趁現在農閑,咬咬牙關,也得給他蓋兩間頂好的紅磚房。”
    “哪怕小點呢,好歹是個家業,像個窩!往後有媒人提親,咱也能挺直了腰杆子說句話不是?”
    “可如今這光景,想買點磚,難啊!比上西天取經還難!”
    “人家公社窯廠那大門口,天不亮那拖拉機、牛車、馬車就能排出去二裏遠!”
    “排幾天幾夜都排不上號,還常有公社的拖拉機隊來加塞兒,好磚都緊著他們去了。”
    “咱平頭小老百姓,兩眼一抹黑,沒啥門路,排到猴年馬月都不知道能排上不?”
    “就算排上了,指不定還得被管事的刮下一層油來!”
    “這不,聽說冬河你路子廣,結識的能人多?能不能……勞煩你再使使勁兒,請你那位能搞來青磚洋灰的能人朋友,捎帶手,幫我家也弄點?”
    “你放心,規矩我懂,該多少錢一分不少!大舅絕不讓你難做!”
    他說著,從懷裏摸索著掏出個用洗得發白的藍布手絹疊了好幾層的方塊包,小心翼翼地在炕桌上打開。
    裏麵是卷得整整齊齊的一遝子五元票子。
    “磚錢,大舅都帶在身上了。”
    他手指撚著那疊帶著體溫的紙幣,眼神格外認真:
    “主要是想給你四舅李國盛起兩間像樣點的紅磚房。總不能看著他老大不小了,還一個人孤零零過活吧?”
    陳冬河心裏明鏡似的。
    上輩子他就清楚李國盛的事兒。
    他女人生娃時沒了,一個人熬了十來年光景,最後才拉扯著同村一個守寡的女人搭夥過日子。
    沒成想,這輩子這事兒竟提前了。
    他記得很清楚,上一世他從部隊退伍回來以後,這個老四舅才跟那寡婦正式成親。
    老李家在李家村雖不是大戶,但門丁興旺,幾個兄弟都實在。
    陳冬河這人向來不嫌熱乎親戚多,更何況是這種重情重義又本分的好人家。
    “大舅,”陳冬河望著李國棟那溝壑縱橫的老實麵孔,語氣很幹脆,“您這話說的就見外了。”
    “等我朋友那頭的青磚運到我家院子,您直接帶人來拉!甭管多少,緊著您那邊先用!”
    “我這邊要起的是整座院套牆屋,用磚的量頭大,真不夠用了,我再托朋友想辦法去別處倒騰。”
    他瞥了一眼桌上那疊皺巴巴的票子,語氣更堅決了。
    “這錢,您務必拿回去!小雪叫您一聲大舅,那她的四舅,就是我陳冬河親舅。”
    “幾塊磚的事情,擱咱們爺倆這兒,還值當算錢?那不是打我的臉嘛!”
    李國棟那張被寒風和日頭磋磨得像榆樹皮似的臉上卻布滿了執拗,脖子一梗,頭搖得像撥浪鼓:
    “冬河,你聽大舅的,話不能這麽說!一碼歸一碼,親是親,財是財!該是啥樣就是啥樣,不能亂!”
    他語氣斬釘截鐵,帶著北方莊稼人特有的固執。
    “你要是不收這錢——那我就天天裹上那件破羊皮襖,後半夜摸著黑去窯廠門口排隊!排到天荒地老也得排!”
    “省得占了這便宜,我心裏頭欠著你這份人情,晚上覺都睡不安生!”
    陳冬河看著大舅固執的模樣,知道再推辭反而顯得生分、假客氣了,隻好無奈地一攤手,笑了笑:
    “行,大舅,我鬥不過您這倔脾氣。錢,我收下。回頭等我那磚一到,您就招呼人手,備好牛車或者爬犁來拉。”
    他往前湊了湊身子,壓低了點聲音,帶著幾分真心實意的關切。
    “對了,您剛才提的,我那四舅……李國盛……他相中的那位,眼下……有準信兒了?”
    這事兒他確實有點好奇。
    上一世這個年頭,他早就在遠離家鄉千裏之外的軍營裏摸爬滾打去了。
    老家後來那些柴米油鹽的瑣事,根本無從知曉。
    就算是驚動十裏八鄉的大事,等他多年後回來探親,也早成了人們嘴裏支離破碎的閑篇兒,難辨全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