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有這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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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冬河獨自站在漸漸冷清下來的院子中央。
冬夜的風掠過,吹散了些許彌漫的酒氣,他眼神清亮如寒夜的星子,哪裏有半分醉態?
旁人看他腳步略顯虛浮,隻當是微醺。
隻有他自己清楚,那幾大碗刀子般燒喉的烈酒,在他這副異於常人的身軀裏不過是匆匆走個過場,掀不起半點波瀾。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忙著分菜,臉上泛著油光笑意滿足的鄉親……
掃過吭哧吭哧搬著桌凳,累得哈出白氣的漢子……
掃過在寒風裏凍得臉頰通紅,雙手浸在油水裏不停清洗,互相說笑盤道的婆娘們……
記憶的閘門豁然洞開。
屯裏這些老老少少,當年……他還是個半大毛頭小子時,因為舊日一點恩怨,被幾十號提著棍棒砍刀的外鄉地痞一路追攆到屯口。
眼看就要被圍住挨打甚至砍殺,是老支書張福貴,掄起那柄打鐵用的沉重油錘,豁出全身力氣,“咣咣”地砸響了掛在老槐樹杈子上那口生滿黃鏽的破鍾。
那急促得撕心裂肺的鍾聲,硬生生撕碎了冬日黃昏的死寂。
呼啦啦!
拿著鐵鍬、洋鎬、鋤頭、耙子……屯裏的壯勞力如同被驚醒的獅群,從自家低矮的土坯房裏、柴草垛後麵蜂擁而出。
匯成一股黑壓壓、不可阻擋的人流。
那幾個平時總敲打他“街溜子不成器”的老叔伯,當時竟也瞪圓了眼珠子。
揮著磨得鋥亮的帶齒耙子,死死擋在他這個不成器的小子身前,對著那群追來的凶神惡煞外鄉人炸雷般地怒吼。
“滾出我們屯!哪個龜孫敢動咱陳家屯的陳小子一根汗毛,腿給他敲折嘍!”
“特娘的哪個狗日的再敢摸過來,狗腿打斷!扔後山喂野狼!”
……
那震耳的怒吼!
那些擋在身前如山如嶽的脊梁!
那些鐵器在冬日黃昏最後一點慘淡陽光下閃爍的冷光!
這些年,一直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坎上,從未冷卻。
所以今天,這些帶著油花和肉香的剩菜,他分得心甘情願,沒有半分不舍。
他陳冬河,念的是這份情!
陳冬河的婚宴熱熱鬧鬧,一直喝到了暮色四合時分。
鄉親們臉上都泛著酒酣耳熱的紅光,盡興而歸。
院門口掛著的兩盞紅燈籠在寒風裏晃悠,映著雪地一片暖色。
奎爺顯然喝高了,一條胳膊沉沉地搭在陳冬河肩頭,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了過來。
他舌頭有些發硬,眼神裏帶著深深的愧意,噴出的酒氣混著旱煙味兒:
“冬河哇,你托俺辦的那樁事……建材,遇到坎兒了。”
他用力拍了拍陳冬河的胳膊,厚實的棉襖發出悶響。
“不是俺老奎這張老臉不好使,是縣裏眼下火急火燎地要紅磚!上頭都批了條子啦,緊急任務!”
“咱們縣那幾家磚窯,可勁勒緊褲腰帶也得先緊著公家用,往後兩個月,一根磚頭子也甭想流到私人手裏頭嘍!”
他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把陳冬河帶倒。
幸虧陳冬河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扶住,否則恐怕真要出洋相了。
奎爺頓了頓,在承諾和的攙扶之下站穩了些,又靠近些壓低了嗓子,渾濁的眼睛努力聚焦:
“聽說……是拿磚去跟北邊煤窯廠換煤塊子,具體咋回事俺也鬧不清。”
“磚廠那老廠長親口應承俺了,等公家這倆月供應完了,私人買賣一開閘,頭一份就緊著咱們!票都給你留好!”
陳冬河心中猛地一動,掐指算算日子,果然對上了那件在後世縣誌裏曾掀起波瀾的大事。
縣裏那大片低矮斑駁的土坯房,活像貼在縣城臉上的灰膏藥,終於要徹底鏟掉了。
推倒那些年代久遠的夯土牆,蓋起整齊敞亮的新磚房!
這陣風刮起來,裏麵蘊藏的風口,對有心人來說,簡直是直衝雲霄的青雲梯。
他略一沉吟,嘴角勾出篤定的笑紋,聲音壓得比奎爺還低,帶著一種洞悉先機的沉穩:
“奎爺,愁啥磚頭子?這節骨眼上,恰恰藏了個頂天的發財門路!就是……本錢得下足些!”
他略微有些粗糙的手指撚了撚,做了個點錢的動作,然後湊近奎爺耳朵邊,飛快地咕噥了幾句,語速快卻字字清晰。
奎爺渾濁的老眼霎時瞪得滾圓,渾濁酒氣都似乎被這消息衝散了大半,滿眼都是不敢置信的驚疑,連聲音都拔高又猛地壓回去:
“啥?……當……當真?有這好事?”
他抓著陳冬河胳膊的手都緊了幾分。
陳冬河笑得眼睛彎彎,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奎爺,晚輩在您跟前,啥時候嚼過半句虛言?這事兒您把心放回肚子裏,板上釘釘,千真萬確!就看你敢不敢伸手接了。”
奎爺隻覺得一股熱血“轟”地直衝天靈蓋,酒意徹底醒了大半,恨不能當下就插翅飛回去操持。
陳冬河瞧他腳步虛浮,臉色潮紅未退,哪敢放他一個人走冰天雪地的夜路?
轉身快步進屋,從灶台邊翻出個大瓷缸子,捏了一撮粗糲發黑的高碎茶末扔進裏麵。
滾燙的開水“嘩啦”衝下去,瞬間騰起一股廉價茶葉特有的,帶著焦糊氣的濃鬱苦香。
這年月,龍井碧螺春那是憑票供應的稀罕物。
他雖能弄到票,卻也懶怠去尋。
上輩子啥好茶沒嚐過?
何況比起清茶寡水,他骨子裏更偏愛那辛辣滾燙的燒刀子下喉時,那股直衝天靈蓋的爽快。
可惜如今這副身板被錘煉得如同鋼鐵,想求一醉,怕是得灌下幾十斤黃湯才行。
他不過貪戀那酒入喉腸刹那的灼熱勁兒,真要喝得人事不知反而沒趣,故而隻偶爾小酌一杯,淺嚐輒止。
待到虎子踏著咯吱作響的積雪,裹著一身寒氣來接人時,奎爺已被那碗粗釅滾燙的高碎徹底激醒了神誌。
他緊攥著陳冬河遞過去的空茶杯,指尖興奮得微微發抖,口中反複念叨著那樁潑天富貴,眼神灼灼:
“冬河,說死了!後天!你務必得來縣城!這事兒離了你準成不了!”
“點子是你出的,俺出錢又出人,跑腿打點都歸俺!你就擎好指方向!賺了錢,咱爺倆一家一半,絕不含糊!”
他拍著胸脯,震得棉襖噗噗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