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同仇敵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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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壓下翻騰的心緒。
    他不是廟裏的泥菩薩,但老宋是陳家屯的人。
    他不能讓這老實巴交,被命運踩進泥裏的同村人被活活逼死在這寒冬臘月!
    “老宋!”
    陳冬河的聲音像定海神針,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瞬間壓下了院子裏鼎沸的嘈雜。
    他上前一步,穩穩扶住老宋那如同風中殘燭般顫抖的肩膀,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在場的每一張麵孔。
    “你想怎麽做?說出來!陳家屯的爺們兒,娘們兒都在!咱們一個屯子,祖祖輩輩住在這裏,就容不得外人這麽欺負咱們自家人!”
    “今天,咱們全屯子的父老鄉親,給你做主!天塌下來,有全屯子人頂著!”
    “對!做主!”
    張鐵柱第一個吼出來,臉紅脖子粗,拳頭攥得緊緊的。
    “太欺負人了!這特娘的就是地主老財的作派!”
    一個脾氣火爆的年輕後生跟著嚷道,瞪著發紅的雙眼。
    “可不就是地主作風!讓老宋去倒插門當牛馬?趙守財他算個什麽東西?!”
    “他閨女嫁過來,是給老宋當婆姨還是當祖宗供著?”
    一個上了年紀,經曆過舊社會的老漢氣得胡子直抖,銅煙袋鍋子在地上磕得梆梆響。
    “這些年,誰不知道老宋的工分都喂了他趙家?這跟舊社會吃人不吐骨頭的地主有啥兩樣?吸血的螞蟥!”
    “打倒地主老財!”
    不知誰在人群裏喊了一句,瞬間點燃了所有人心頭積壓的怒火和對這種欺壓的本能恐懼。
    “打倒地主老財趙守財全家!”
    “不能放過他們這惡毒的一家子!趙翠花,趙大虎,趙二虎,一個都不能放過!”
    “把趙守財送公社!批鬥他!把他們一家子都抓起來,送去勞改!”
    群情激憤,聲浪如同海嘯,幾乎要把陳冬河家低矮的茅草屋頂掀翻。
    老村長站在人群後麵,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他朝兒子張鐵柱微微一點頭,下巴朝磨盤方向抬了抬。
    張鐵柱心領神會,一個箭步跳上院裏的青石磨盤,振臂高呼,聲音洪亮得壓過了所有嘈雜:
    “鄉親們都看見了!都聽見了!趙守財一家,仗著人多勢眾,仗著是外村的,就敢闖進咱們陳家屯,欺壓咱們貧下中農兄弟老宋!”
    “他們強搶財物,逼迫簽字,妄圖恢複地主老財那一套!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是破壞咱們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
    “這事不能算完!必須上報公社!讓公社領導給咱們評理!讓公社的民兵來抓人!”
    “咱們全屯的人,都是證人!都是苦主!大家說,對不對?”
    “對!上報公社!”
    “叫民兵!抓趙守財!他那兩個兒子也不能放過,都是幫凶!還有趙翠花也要受到懲罰!”
    “我們都是證人!我們都按手印!我們寫聯名信告狀!”
    “地主老財”這頂帽子,在剛剛經曆過那個特殊年代,餘悸猶存的鄉村,無異於一道催命符。
    所有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但此刻,沒有人退縮。
    那些平日看不慣趙翠花往娘家搬東西,敢怒不敢言的漢子們,那些心疼老宋窩囊,背後沒少嘀咕的婆娘們,此刻同仇敵愾。
    這既是義憤,也是某種兔死狐悲的恐懼。
    今天趙家能這麽欺負無依無靠的老宋,明天是不是就能輪到自己頭上?
    這歪風邪氣,必須刹住!
    老宋看著眼前一張張激憤而真誠的臉,聽著那山呼海嘯般,為他撐腰的支持聲,巨大的悲愴和洶湧的感激如同潮水般衝垮了他最後一絲強撐的力氣。
    他掙脫陳冬河攙扶的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滿院子的鄉親,對著腳下生他養他的陳家屯土地,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
    額頭重重砸在夯實的,冰冷的泥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沾滿了塵土和草屑,瞬間青紫一片。
    “我老宋……謝……謝謝大家夥!”
    他抬起頭,額上的青紫和泥土混在一起,聲音哽咽得不成調,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我……我這輩子……沒啥本事……往後……大家夥有用得著我老宋的地方……一句話!”
    “我老宋……當牛做馬……報答大家的大恩!下輩子……下輩子結草銜環……”
    事情的發展,正朝著陳冬河預想的方向,精準而猛烈地推進。
    此刻的陳家屯,沒有冰冷的攝像頭,沒有精密的錄音筆,有的隻是眾口一詞,同仇敵愾的“事實”。
    在這個年代,在鄉村這個人情與宗法緊密交織,集體意誌往往高於一切的天地裏,集體的“道德”評判,便是那最直接,也最具摧毀力的律法!
    這無形的道德底線,有時比白紙黑字的條文,更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榮辱。
    公社的王幹事帶著兩個背著老式“五六式”半自動步槍的民兵,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化凍後泥濘不堪,沾掉鞋的土路趕到陳家屯時,天色已經擦黑。
    暮色四合,寒氣像小刀子一樣往骨頭縫裏鑽。
    陳冬河家院子裏點起了幾盞昏黃的煤油燈,光影搖曳,將人影拉得忽長忽短,如同鬼魅,在土牆和掛著的白布上晃動。
    煤油燈昏黃的光線下,實際上已經緩過勁兒來的趙守財像條死狗一樣蜷縮在院角冰冷的草垛旁。
    他半邊臉腫得老高,烏青發亮,嘴角掛著凝固的血絲和泥土。
    身上的破棉襖被扯得稀爛,露出底下青紫交加,布滿鞋印的皮肉。
    那是大家群情激憤之下,用他宣泄情緒留下的印記,也表明了陳家屯眾鄉親聯合起來打倒“地主老財”的決心。
    趙守財整個人縮成一團,不住地哆嗦,發出痛苦的呻吟,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白霧。
    聽到動靜兒,仿佛活過來一般,掙紮著想要起來。
    可惜身子骨像斷了似的,哪哪兒都疼。
    努力了兩下終於沒能成功,隻能暫時作罷,重重的喘著粗氣。
    一個穿著藍色幹部服,戴著棉帽子的公社幹部皺著眉上前,蹲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脖頸,鬆了口氣,回頭道:
    “沒死,就是打狠了,看著嚇人。養一陣就好了!”
    “咋回事?誰打的?鬧這麽大陣仗?”
    另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王幹事推了推眼鏡,看著院子裏黑壓壓,沉默卻透著股肅殺之氣的人群,心裏直打鼓,後背有些發涼。
    陳家屯是公社掛了號的先進村,陳冬河更是縣裏都關注的人物,而且人脈背景都擺在那裏。
    這事要是處理不好,麻煩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