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解密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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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舟在酒店房間裏度過了又一個漫長而煎熬的不眠之夜。窗外布拉格的燈火逐漸稀疏,又隨著黎明將至而重新點亮,但他幾乎毫無察覺。索科爾博士慘死的畫麵—那雙凝固著極致恐懼的藍色眼睛,那攤半凝固的暗紅色血液,那個完美得令人心悸的血螺旋—如同無法驅散的噩夢,在他緊閉的眼瞼後反複上演。這些恐怖的景象與特蕾莎修女冷靜的警告、神秘L的 cryptic 信息、以及那個自稱科瓦奇的人送來的索科爾遺言視頻,所有這些元素在他腦海中交織、碰撞,形成一幅令人極度不安的立體圖景。他感覺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個由無數隱形絲線精心編織的巨網之中,每個方向都充滿了深不可測的 uncertainty 和致命的危險,而他自己,卻連織網者的麵目都無從知曉。
    清晨的第一縷灰白色的陽光,掙紮著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在波斯地毯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塵埃飛舞的光帶。葉舟終於從椅子上站起身,脖頸和肩膀因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酸痛。他走到窗前,猛地拉開窗簾,讓逐漸增強的天光湧入房間,仿佛想借此驅散盤踞在內心的陰霾。他不能繼續這樣坐以待斃,成為這場黑暗棋局中一顆被動反應的棋子。無論特蕾莎修女、L,還是其他潛伏在陰影中的勢力懷有什麽目的,他需要主動出擊,尋找屬於自己的答案—而所有答案的終極鑰匙,在他看來,必然隱藏在那份神秘莫測的《光之書》之中。
    他用冷水洗了把臉,刺骨的寒意讓他精神一振。隨後,他再次打開那台高性能的筆記本電腦,調出索科爾傳來的《光之書》高分辨率多光譜掃描圖像。這一次,他徹底改變了策略。他不再試圖從整體上、哲學層麵去理解這份艱深文獻的宏大意旨,而是將注意力轉向了最細微的細節,專注於尋找任何可能與現實世界、特別是與他們此刻所在的這座城市—布拉格—相關聯的具體線索。
    索科爾在遺言視頻中曾激動地聲稱,《光之書》是某種“地圖或指南”。他們此刻正身處布拉格,這座擁有千年曆史的波西米亞首都,本身就是一座露天的建築史博物館,充滿了古老的秘密、隱匿的符號和傳說。如果《光之書》確實包含著指向某個具體地點或物體的加密信息,那麽這些信息極有可能與布拉格或其周邊地區的某個特定地標有關。
    葉舟首先係統地比對《光之書》中反複出現的幾何符號與布拉格著名地標的象征元素。他分屏操作,一邊是手稿中複雜的花紋、徽章狀圖案,另一邊是查理大橋上那些曆經風霜的巴洛克聖人雕像的細節照片、聖維特大教堂令人目眩的哥特式玫瑰窗與飛扶壁上的石雕、老城廣場各色建築立麵上的神秘標記、甚至是猶太區內古老墓園的碑文。他運用圖像匹配算法,手動調整參數,尋找哪怕最微小的相似性。然而,幾個小時過去了,除了幾個牽強附會的模糊匹配外,進展微乎其微。挫折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他站起身,感到眼睛酸澀,走到窗前想要遠眺放鬆一下。外麵,布拉格老城廣場已經徹底蘇醒,充滿了活力。遊客們像潮水般湧入,小販的叫賣聲、街頭藝人的音樂聲、馬蹄踏在鵝卵石上的嘚嘚聲混雜在一起,遠遠傳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依然是那座聞名於世的中世紀天文鍾下,人們仰著頭,舉著手機,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整點報時表演。
    天文鍾。
    葉舟的心跳毫無征兆地驟然加速,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一個被他忽略的可能性猛地闖入腦海。他幾乎是衝回電腦前,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快速地在文件夾中搜尋,最終調出了《光之書》中那幾頁他此前一直歸類為“精密機械或天體運行模型”的複雜圖表。之前,他一直從抽象科學或神秘學的角度去理解它們,但現在,他強迫自己以最樸實、最直接的視角重新審視它們—齒輪、嵌齒、軸、指針、軌道、刻度...這看起來不正像一個極其複雜、遠超時代的鍾表機械設計圖嗎?
    他放大圖像,呼吸幾乎屏住。這一次,他注意到圖表邊緣和縫隙處,隱藏著一係列極其微小、之前被誤認為是墨水瑕疵或裝飾性筆觸的符號,它們的排列方式,隱隱約約地令人聯想到鍾麵數字或天文刻度。更令人震驚的是,經過仔細辨認,其中幾個符號—一個代表土星的小圓圈帶有時斷時續的環,一個代表月球的新月懷抱著一顆小點—與他在資料圖片中看到的布拉格天文鍾上的標誌驚人地相似!
    一股強烈的、幾乎讓他戰栗的興奮感湧上心頭。這就是突破口!他快速但有條理地收拾東西,將筆記本電腦、加密硬盤、《光之書》複刻本小心地裝入背包。他決定立刻親自前往老城廣場,進行實地勘察和比對。
    走出酒店,葉舟下意識地拉高了夾克的領子,警惕地掃視著街道。經過前一天的事件,他的神經變得異常敏感,似乎每一扇反射陽光的窗戶後、每一輛停靠的汽車深色車窗內,都可能隱藏著監視的眼睛。他沒有選擇最直接的路線,而是拐入一條僻靜的小巷,穿梭在錯綜複雜的、掛著古老鐵藝招牌的街道中,不時突然停下,假裝瀏覽商店櫥窗,用眼角餘光觀察身後是否有人跟蹤。這種間諜小說般的行為讓他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但索科爾的命運提醒他,過度謹慎遠勝於追悔莫及。
    老城廣場上,人群比之前更加密集,幾乎水泄不通。空氣中彌漫著烤香腸、肉桂卷和咖啡的混合香氣。葉舟費力地擠到天文鍾下的前排位置,仰起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帶著明確目的地仔細觀察這座有著六百多年曆史的機械奇跡。鍾麵本身就是一個微縮的宇宙:外圈顯示著24小時製的波西米亞時間,內圈是黃道十二宮符號,更有指示太陽和月亮位置的複雜機製,周圍點綴著代表美德與惡習的雕塑,以及那著名的、令人心生敬畏的死亡骷髏搖鈴雕像。
    當鍾聲終於敲響,洪亮而悠揚,標誌著整點來臨,頂部的兩扇小窗砰然打開,那十二使徒的木偶像依次機械地轉出,向下方的人群行注目禮。與此同時,下方的其他雕像—代表虛榮、貪婪、死亡和異教徒土耳其人—也開始動作。人群發出齊聲的驚歎和密集的快門聲。葉舟卻對這場表演本身興趣寥寥,他的目光像激光一樣,聚焦在鍾麵本身的結構、符號的精確位置、指針運動的軌跡,以及那些看似裝飾實則可能具有功能的複雜紋路上。
    表演結束後,滿足的人群逐漸散去,葉舟卻依然站在原地,身體幾乎不動,隻有目光在天文鍾的各個細節和他手中攤開的《光之書》複刻本之間來回高速移動,大腦飛速運轉,進行著艱難的模式識別。某些齒輪的排列方式、某些符號的相對位置...確實存在令人振奮的相似之處,但似乎還缺少一個決定性的、能將兩者 unequivocally(明確)聯係起來的證據。一種“幾乎抓住,卻又滑走”的焦躁感開始浮現。
    “精美絕倫,不是嗎?即使看了無數次,每一次仍能發現新的細節。”一個溫和而略帶蒼老的聲音從他身旁傳來,英語帶著優雅的捷克口音。
    葉舟從沉思中驚醒,轉過身。說話者是一位年長的捷克紳士,大約七十多歲,頭發銀白梳得一絲不苟,戴著金絲邊眼鏡,穿著熨帖的粗花呢外套,有著典型的學者般從容而敏銳的氣質。
    “確實如此,”葉舟點頭同意,試圖掩飾內心的動蕩,“不僅僅是報時工具,更是中世紀智慧的結晶。”
    老人微笑道,眼神中閃爍著對這個話題的真摯熱情:“啊,說得太好了!它遠不止是工程學的奇跡,我親愛的先生。這是天文學、占星術、數學、哲學甚至是神學觀念的完美融合。它的建造者,鍾匠漢努斯,或許還有背後的神秘學者,不僅僅想告訴我們時間,更試圖向我們展示人類在上帝創造的宇宙宏圖中所處的位置,揭示天體運行與塵世命運的隱秘聯係。”
    葉舟心中一動,感覺遇到了知音:“您對這座鍾似乎有非常深入的了解?”
    “我畢生的心血都傾注在它身上了,”老人溫和地承認,帶著一絲謙遜的自豪,“我是彼得·諾瓦克(Petr Novák),在查理大學退休前負責教授科學史與科技考古學。這座鍾,以及它所代表的中世紀宇宙觀,是我的專長領域。”
    葉舟猶豫了一下。警惕性在他腦中敲響警鍾,但對方的知識和氣質散發出一種可信賴的學術權威感。他決定冒一個可控的風險。他小心地、隻讓諾瓦克能看到的角度,展示出《光之書》複刻本上那頁複雜的機械圖表:“諾瓦克教授,冒昧請教一下。您是否碰巧注意到,天文鍾的設計與任何...嗯...非傳統的、或許未被廣泛知曉的古老文獻中的圖表,存在相似之處?”
    諾瓦克教授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他拿出一個精致的玳瑁老花鏡戴上,湊近仔細審視葉舟展示的那一頁。他的目光剛開始是禮貌性的,但隨著審視的深入,變得越發專注和銳利。他的手指無聲地在空中沿著某個齒輪的輪廓描畫。
    “非凡...真是非凡...”他喃喃自語,聲音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看這個主驅動輪的齒數比例...還有這個偏心月的軌道校準方式...這與我大約二十年前,在整理大學圖書館地下室一批未編目的17世紀文獻時,偶然見過的一些原始設計草圖驚人地相似!那些草圖據信是早期修複者留下的,但風格古老得多,而且...”他猛地抬起頭,透過鏡片盯著葉舟,表情變得極其嚴肅,“...但這些草圖從未公開發表過,甚至從未被正式記錄在案,隻有極少數參與過機密級別歸檔工作的老家夥才可能見過。先生,請問您究竟是從哪裏得到這個的?”他的語氣中充滿了震驚和疑問。
    葉舟的心髒怦怦直跳。他猜對了!而且線索指向了更深的秘密。“這是一個高度機密的國際合作研究項目的一部分,”葉舟謹慎地編織著半真半假的回答,試圖利用學術界的默契,“很抱歉,具體細節目前還需要保密,涉及敏感的版權和遺產歸屬問題。我隻能說,它與揚·索科爾教授生前負責的項目有關。”
    諾瓦克教授臉上的驚訝逐漸化為沉重的悲傷和理解:“啊...是的,可憐的揚。可怕的悲劇。願他安息。”他歎了口氣,推了推眼鏡,“這就說得通了。事實上,就在幾周前,揚也來找過我,就在這廣場上,問了我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問題。他也給我看了一些圖像碎片—非常模糊,像是偷拍的—問我是否注意到它們與天文鍾內部結構的特殊對應關係。他似乎異常興奮,又...相當緊張。”
    葉舟感到線索正在匯聚:“他當時有具體提到發現了什麽嗎?任何細節都可能至關重要!”
    諾瓦克教授環顧四周越來越密集的遊客人流,然後壓低聲音,示意葉舟靠近些:“這裏不是討論這種話題的地方。人多耳雜。廣場邊緣有家不錯的傳統咖啡館,老板是我老朋友,很安靜,後麵有個僻靜的小庭院。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分享一些揚當時提到的、或許對你有用的想法。”
    葉舟的直覺警報再次輕聲響起。這太像是精心安排的邂逅了。但諾瓦克教授的表現自然真誠,提及索科爾時的悲傷也顯得真實。而且,他可能掌握著通向突破的關鍵碎片。最終,對答案的強烈渴望,以及一種不願辜負索科爾遺誌的責任感,壓倒了他那過度敏感的謹慎。
    “非常感謝,諾瓦克教.授,”葉舟最終說,“我很樂意聽聽您的見解。”
    他們穿過廣場,來到一家門麵低調、掛著古老啤酒牌匾的咖啡館“U Zlatého Hodiná?e”(金鍾表匠之家)。店內光線昏暗,彌漫著現磨咖啡、陳年木材和淡淡煙草的混合氣息。諾瓦克教授顯然是的常客,他與櫃台後一位胖胖的、係著圍裙的老人點頭致意,無需多言,就直接領著葉舟穿過狹窄的走廊,來到一個綠意盎然、被高牆環繞、與外界喧囂隔絕的小庭院。他們在一個角落的木桌旁坐下。
    “揚相信,”諾瓦克教授開門見山,聲音依然保持在私密交談的水平,“天文鍾遠不止是一個複雜的時間保持裝置。他認為它是一個更大、更古老的係統的一部分,一種...嗯...類似於密碼鎖或者物理密鑰的東西。這是他用的詞。”
    葉舟向前傾身,手肘支在磨損的木桌上:“密碼鎖?用來解鎖什麽?或者...開啟什麽?”
    諾瓦克教授聳了聳肩,銀白的眉毛皺在一起:“這就是核心問題所在。揚沒有對我明說。他似乎自己也還在求證階段。但他表現得仿佛一旦證實,將是石破天驚的發現。他特別感興趣的是鍾的‘永恒日曆’盤那部分的機械原理,以及—這更重要—那些深藏在鍾樓下方、通常絕不向公眾甚至大多數研究者開放的最底層機械室和古老地基。”
    服務員是一位安靜的年輕女孩,送來兩杯冒著熱氣的濃鬱黑咖啡和一碟小餅幹。談話暫時中斷。葉舟注意到諾瓦克教授端起咖啡杯時,蒼老的手指有著老年人難以避免的輕微顫抖,但這更顯得真實,而非表演。
    “天文鍾下麵還有更深的結構?”葉舟在服務員離開後追問,盡量讓語氣顯得平靜。
    “哦,當然!”諾瓦克教授點頭,抿了一口咖啡,“大多數遊客和書籍隻關注鍾麵和外部的表演機製。但真正核心的、賦予其‘靈魂’的古老機械,大部分都在下麵的多層地窖裏。幾個世紀以來,不斷有新的機械被添加、舊的被替換或廢棄,但最核心的那部分—傳說中由漢努斯親手組裝的那組原始齒輪和心軸—依然深埋在最底層,幾乎像...像一座機械式的陵墓。揚對那部分極其著迷。”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回憶,眼神變得悠遠:“他特別反複提及一組特殊齒輪的組合,這些齒輪並非持續齧合,它們的咬合似乎遵循著一個極其漫長而複雜的周期,隻有在特定的、非常罕見的時間點才會完全對齊—不是指普通的日期,而是指某種特殊的天文事件對齊,比如某種特定類型的日月食,或者幾顆外行星的特定連珠現象。”
    葉舟立刻想起《光之書》中那些夾雜著星象符號和複雜角度計算的圖表:“您還記得具體是什麽周期或者天文事件嗎?”
    諾瓦克教授露出遺憾的表情:“他語焉不詳。顯得很神秘。隻說那是‘真正的節奏’,‘宇宙的脈搏’。”他頓了頓,忽然想起什麽,從隨身攜帶的、邊角已磨損的皮質公文包裏,取出一個厚厚的、頁麵泛黃的速寫本。“這是我的老夥計了,”他微笑著說,“幾十年來看鍾、畫鍾、琢磨鍾的心得都在裏麵了。”他熟練地翻到某一頁,上麵是用細膩的筆觸手繪的天文鍾內部機械結構圖,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筆記和數據,有些是捷克語,有些是拉丁語。
    “看這裏—”他指著一組相互嵌套、由不同材質製成的齒輪,它們的齒數似乎遵循著某種不尋常的數學序列,“—根據我的計算和從19世紀修複記錄裏找到的片段信息推斷,這一套獨特的齒輪組,其完全對齊的周期非常之長。它似乎與月球遠地點和近地點的周期、以及木星和土星的會合周期都存在某種複雜關聯...”他拿出手機裏一個古老的計算器應用,快速輸入幾個數字,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忽然,他計算的動作停住了,眼睛在鏡片後猛地睜大,緩緩抬起頭看向葉舟,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Svaty&n?j...(我的天啊...)”
    “怎麽了?”葉舟急切地問。
    “根據揚當時給我看的一個模糊公式片段,再結合我這個舊模型...下一次完全對齊的發生時間...”他又確認了一遍計算,“...就在五天後的晚上,準確地說,是下周二日落之後不久。”
    葉舟感到一股電流般的寒意順著他的脊椎竄下:“五天後的晚上?這個周期有多長?這次對齊有什麽特殊意義嗎?”
    諾瓦克教授搖頭,表情既興奮又困惑:“周期極其漫長而複雜,並非固定年限,更像是多個周期疊加的‘共振點’。意義?我不清楚其深層意義。但揚相信這個特定的對齊點,與他正在研究的那份文獻—想必就是你手中這份—中描述的某個‘鑰匙轉折點’或‘校準時刻’完美對應。他當時激動地稱之為‘鎖孔即將與鑰匙齒吻合的時刻’。”
    葉舟迅速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和鋼筆,飛快地記錄下所有這些關鍵信息。每一個新的碎片似乎都在讓這個謎團變得更加龐大和複雜,而不是變得更加清晰。
    “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諾瓦克教授補充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並再次警惕地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庭院入口,“揚在去世前一天下午,曾給我打過一個電話。他聽起來非常激動,甚至...有些恐懼。他說他‘找到了入口’,但又說‘它被汙染了,路徑是危險的’。他還說...他必須立刻聯係你,警告你關於‘審判官’的事情。他的原話是‘必須警告葉教授,審判官不是她看起來的樣子,她和她的人屬於分裂派係,他們的目的是占有,而非守護’。”
    葉舟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墜入冰窟。索科爾顯然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竭力想要警告他關於特蕾莎修女的事情!這與遺言視頻中的信息完全吻合,並且提供了更可怕的細節—“分裂派係”、“目的是占有”。
    “他提到‘審判官’的名字了嗎?或者任何具體特征?”葉舟追問,聲音不由自主地繃緊了。
    諾瓦克教授皺眉努力回憶:“沒有說名字。他隻反複用了‘審判官’(Inquisitor)這個詞,像是某個代號或頭銜。特征...他說‘她的眼睛像冬天的灰燼,戴著知識的戒指,卻奉行焚燒異端的信條’。聽起來很戲劇化,不像平時的揚。我當時以為他沉浸在某種曆史隱喻的研究中,沒太當真...現在想來...”老人臉上掠過一絲愧疚和不安。
    兩人又交談了大約二十分鍾,諾瓦克教授分享了一些關於天文鍾建造曆史和中世紀機械原理的 fascinating 細節,大大增長了葉舟的見識,但沒有再提供更多直接指向《光之書》核心秘密的信息。最後,老人看了看腕上一塊老舊的機械表。
    “我必須告辭了,”他說,歉意地笑了笑,“下午在大學還有一個退休同事的紀念講座,不能遲到。”他從名片夾裏取出一張微微泛黃的名片遞給葉舟,“上麵有我的郵箱和家裏電話。如果你有更多問題,或者...嗯...如果你的研究取得了進展,覺得可以分享的時候,請務必聯係我。揚是我的朋友,也是受人尊敬的同事,我希望...希望能以某種方式幫助完成他未竟的工作。”
    葉舟真誠地感謝了他,堅持支付了咖啡錢,然後兩人在咖啡館門口道別,朝著不同的方向離去。
    回到酒店房間,葉舟反鎖上門,立刻重新投入工作。現在,有了諾瓦克教授提供的關於37年周期(或其複雜疊加)和特定齒輪組合的關鍵信息,他開始以全新的、極具穿透力的眼光重新審視《光之書》中的那些機械圖表。
    他不再將它們視為抽象圖案,而是將其視為一套高度精密的、描述實際機械係統—很可能就是天文鍾核心機械—的示意圖和解鎖說明書。他專注於那些之前無法理解的、看似冗餘或裝飾性的線條和點陣,現在嚐試用齒輪比、傳動效率和天文曆法的角度去解析它們。
    數小時在高度專注中飛逝。窗外天色漸暗,布拉格再次華燈初上。葉舟忘記了饑餓和疲憊,全身心沉浸在解密的狂熱中。終於,突破悄然降臨。
    通過將《光之書》中特定序列的符號與諾瓦克教授草圖中所暗示的齒輪齒數、以及已知的天文鍾外部刻度進行交叉比對和數學逆推,他逐漸解讀出一套隱含的、層層加密的操作指令或狀態坐標。這些指令似乎精確地描述了如何在特定時間點(恰好指向五天後那個關鍵窗口),通過某種方式(可能涉及手動操作某些隱藏的杠杆或轉盤)來調整天文鍾深層機械的配置,使其達到一種特殊的、平時不可能實現的對齊狀態。
    更令人震驚的是,這些指令的“激活條件”與那個複雜疊加的周期概念緊密相關,並明確指向下一次共振發生的準確時間窗口—與諾瓦克計算的結果高度吻合!
    葉舟感到一陣強烈的、幾乎讓他眩暈的興奮感。他似乎正在親手揭開《光之書》第一個世際秘密的麵紗!但隨之而來的是巨大而現實的問題:即使他理論上理解了這些指令,他如何才能實際地去操作那個國寶級的、被嚴密保護的曆史遺跡?他不可能僅僅憑借一個理論推測,就半夜溜進鍾樓深處去擺弄那些幾個世紀沒人碰過的齒輪。
    他的思緒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尖銳的電子鈴聲打斷。不是酒店電話,也不是他的私人手機—是特蕾莎修女給他的那部沉重的加密衛星電話在響。它躺在桌麵上,嗡嗡振動著,屏幕閃爍著“TS”兩個字母。
    葉舟盯著它,仿佛那是一條盤踞作響的毒蛇。接,還是不接?
    鈴聲固執地響著,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他最終深吸一口氣,拿起了電話。
    “葉教授。”特蕾莎修女的聲音傳來,一如既往地平靜,但底下似乎潛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迫感。
    “特蕾莎修女。”葉舟回應,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
    “我注意到你今天沒有按約定來大學的安全實驗室,”她沒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題,語氣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我有些擔心了。是遇到什麽麻煩了嗎?” 她怎麽知道他沒去?她一直在監視他的行蹤?
    “臨時有一些...新的想法需要驗證,”葉舟含糊其辭,決定試探一下,“關於手稿與本地某些曆史建築可能存在的關聯。隻是初步猜想。”
    電話那頭出現了短暫的、意味深長的沉默,仿佛在評估他話語的真實性。然後特蕾莎修女開口,聲音變得更低沉:“教授,我必須非常嚴肅地建議你,不要再與任何未經我們全麵審查和授權的外部人士討論這個項目的任何細節,無論他們看起來多麽可信或無害。”她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特別是要謹慎對待彼得·諾瓦克教授。他雖然是備受尊敬的學者,但並不具備處理此類敏感材料所需的安全權限和...意識形態可靠性。”
    葉舟感到後背一陣發涼。她不僅知道他沒去實驗室,還精確地知道他和誰見了麵!這種無所不在的監視令人膽寒。“我們隻是偶遇,閑聊了一些天文鍾的普遍曆史,”葉舟保證道,感覺自己像個在老師麵前撒謊的學生,“完全沒有提及項目核心內容或任何敏感信息。”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保護著諾瓦克教授。
    “很好,”特蕾莎修女說,聽不出是相信還是不信,“那麽,言歸正傳。我們這邊對手稿的多光譜和顯微分析取得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進展。在某些特定波長下,一些之前完全不可見的標記和底層注釋顯現出來。有些東西...非常令人驚訝,我認為需要你這位符號學專家親自來解讀。你能現在過來一趟嗎?我在查理大學特殊文獻保護中心的B7級地下實驗室等你。”她的邀請聽起來合理且專業。
    葉舟猶豫了。索科爾血淋淋的警告和諾瓦克教授的轉述在他腦海中轟鳴。但另一方麵,這確實是一個深入了解梵蒂岡方麵發現了什麽的機會,或許能與他自己的發現相互印證。知識的誘惑是巨大的。
    “一小時後可以嗎?”他最終說,試圖爭取一點時間來完成手頭的關鍵計算,“我需要先整理一下上午的筆記,確保思路連貫。”
    “當然可以,”特蕾莎修女爽快地同意了,但補充道,“請盡量準時,教授。這裏的某些設備需要提前預約激活,時間窗口有限。另外—”她的語氣加重,帶著明確的警告,“—請務必保持警惕前來。我們有理由相信,‘看守者’的活動最近變得異常頻繁,他們可能已經滲透監視了大學校園的某些區域。你的安全是我們的首要關切。”
    通話結束後,葉舟坐在房間裏,感覺冰冷的恐懼與熾熱的好奇在心中交織。特蕾莎修女的警告來得太及時、太精準了,正好發生在他與諾瓦克富有成果的會麵之後。這是真正的安全提醒,還是一種阻止他進行獨立調查的策略?那個B7級地下實驗室,會不會是一個陷阱?
    他看了一眼屏幕上幾乎完成的解碼工作,咬了咬牙。他決定不立即動身前往大學。讓她的設備等一會兒吧。他需要先全力完成自己這邊的突破,掌握盡可能多的籌碼。
    又經過近兩個小時高度專注的工作,伴隨著一係列複雜的計算和符號替換,葉舟取得了決定性的進展。他成功地將《光之書》中的三組看似獨立的指令序列整合成了一個連貫的整體,並破譯了其核心參數。它們清晰地指向了一個時間點(五天後日落至午夜間的特定小時)、一個操作流程(涉及按特定順序模擬轉動幾個虛擬齒輪,其位置映射到天文鍾的特定深層機械)、以及一個...目的?輸出?指令的最終部分依然晦澀,似乎指向某種“觀測”或“接收”狀態,但其具體含義模糊不清。
    就在他試圖攻克這最後一道難關時,門口傳來了敲門聲。不是禮貌的輕叩,而是平穩、堅定、帶著某種不容置疑權威感的敲擊。
    “葉教授,請開門。”特蕾莎修女的聲音清晰地穿透門板,冷靜而不容拒絕,“我們需要談談。現在。”
    葉舟的心猛地一沉。她竟然直接找上門來了!他快速最小化了所有解碼文件和圖像窗口,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打開了門。
    特蕾莎修女迅速側身進入房間,隨手關上門,動作流暢而高效。她今天穿著更正式的深色修女常服,外麵罩著一件實驗室白大褂,看起來剛從工作現場過來。她的目光迅速掃過房間,最後落在葉舟還亮著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但那上麵現在隻有一個普通的文獻數據庫界麵。
    “你沒有來大學,”她說,沒有任何寒暄,灰色的眼睛直視著他,帶著一絲審問的意味,“我擔心你的安全,也擔心項目的進展。發生了什麽事?”她的語氣平靜,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我...取得了一些進展,”葉舟說,決定部分坦誠,看看她的反應,“我認為我可能破解了《光之書》中關於如何與天文鍾機械進行...交互的部分初步指令。”
    特蕾莎修女的眼睛極細微地睜大了一絲,瞳孔似乎收縮了一下,但瞬間又恢複了古井無波的狀態。“真的嗎?”她的聲音保持平穩,但語速略微加快,“請立刻展示給我看。”這不像是一個請求,更接近命令。
    葉舟引導她到電腦前,謹慎地調出部分解碼後的圖表和注釋,省略了最關鍵的時間參數和操作順序細節,隻解釋了基本邏輯和與天文鍾結構的對應關係。特蕾莎修女身體前傾,異常專注地聽著,不時提出極其尖銳和專業的問題,涉及齒輪比、材料應力、甚至是非常冷僻的中世紀機械術語,顯示出她在這方麵絕非外行。
    “非凡的 work(工作),”在他簡要介紹完後,她評價道,但聽起來更像是評估而非讚美,“這與我們技術團隊通過物理化學分析得出的部分推論有重合之處,但你的符號學方法提供了新的、有趣的視角。”
    她操作自己那台經過特殊加固的平板電腦,快速調出一係列新的、極其清晰的高清圖像,有些甚至是動態模擬圖。“我們的最新發現表明,天文鍾並不僅僅是《光之書》原理的一個簡單應用實例或體現。我們有強烈的理由相信,天文鍾的原始核心設計,很可能就是直接基於《光之書》中的原理建造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基於另一份與《光之書》同源的、更古老的‘源文獻’建造的。”
    葉舟驚訝地看著她屏幕上那些難以置信的細節:“另一份?你的意思是...”
    特蕾莎修女的表情變得極其嚴肅,甚至帶著一絲宗教般的虔誠:“我們認為《光之書》並非孤本。曆史上可能存在著多份這樣的文獻,它們是一個更大拚圖的碎片。而天文鍾,根據我們的假設,其建造者可能直接或間接地接觸並理解了其中一份碎片。因此,這座鍾不僅是一個複雜的時間測量裝置,它很可能被設計成某種...接口,或者說是某種巨大而古老係統的物理控製機製和顯像終端。”
    葉舟感到喉嚨發幹,索科爾和卡萊爾關於“第二個”和“永恒之鑰”的論述再次回響。“接口?控製機製?用來控製什麽?顯像又顯示什麽?”他追問,聲音有些沙啞。
    特蕾莎修女直視他的眼睛,她的目光深邃得令人不安:“我們尚不能完全確定。但索科爾博士在前期的秘密報告中所做的推測,與‘能量通道’、‘時空幾何的節點’、甚至是‘維度門’的概念有關。他認為天文鍾可能是一個穩定器或調節器。這,也正是為什麽多方勢力對此表現出不惜一切代價的興趣的原因。”
    她停頓了一下,讓這個驚人的信息沉澱下來,然後補充道,語氣沉重:“這也極有可能,是導致索科爾博士被滅口的真正原因。他顯然觸及了核心,走得太近了。”
    葉舟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頭頂灌下,蔓延到四肢百骸。“那麽天文鍾...在五天後的那個對齊時刻...”
    “...可能成為一個前所未有的、激活某種現象的關鍵節點。是的。”特蕾莎修女完成了他的話,語氣肯定,“我們必須在那個時刻在場,觀察並記錄下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但這將極其危險。‘看守者’必然也知道這個周期,他們很可能會不惜一切代價地試圖阻止或利用這一事件。”
    兩人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隻有電腦風扇輕微的嗡嗡聲。葉舟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個足以顛覆認知的曆史性發現的懸崖邊緣,但這個發現散發著極度危險的氣息,可能將他乃至更多人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特蕾莎修女最終打破了沉默:“我們需要製定一個周密的計劃。進入鍾樓底層機械室需要特殊的許可和鑰匙,這我可以解決。但我們還需要應對可能發生的...衝突。我會安排安全人員。你這幾天盡量留在酒店,不要外出,我們需要確保你的絕對安全直到那一刻到來。”她的安排聽起來無懈可擊,卻也讓葉舟感覺自己更像一個被軟禁的重要資產,而非合作者。
    特蕾莎修女離開後,葉舟繼續他的研究,但心情變得無比沉重和複雜。他知道自己必須為五天後的可能事件做好準備,但他對特蕾莎修女的恐懼和懷疑也達到了頂點。
    當他最終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時,睡眠卻遲遲不肯降臨。他的夢境光怪陸離,充滿了巨大旋轉的齒輪、閃爍的未知符號、索科爾絕望的血色麵容,以及特蕾莎修女那雙冰冷如灰燼的眼睛。在夢境的最深處,一個模糊的聲音不斷低語著警告,但他始終聽不清具體的詞語,隻感受到一種龐大無比、迫在眉睫的致命危險感,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壓得他喘不過氣。
    而在布拉格某處,一個沒有窗戶、隔音良好的密室裏,幾個人正圍坐在一個散發著幽藍光芒的巨大屏幕前,監視著葉舟酒店房間的熱成像圖像(顯示他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以及他電腦後台活動的加密日誌流。
    “他的破譯速度超出了預期,”一個人用經過處理的、非人的電子音說道,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振動,“比我們模型預測的快了百分之二十七。”
    “需要采取遏製措施嗎?”另一個人問道,聲音同樣經過扭曲,不帶任何感情色彩,“風險正在累積。”
    第一個聲音沉默了片刻,屏幕中央一個複雜的、不斷旋轉的斐波那契螺旋標誌閃爍著微光。
    “不,”電子音最終下令,“讓他繼續。他的工作是有價值的。所有變量仍在可控範圍內。當鑰匙最終轉動、鎖孔開啟的那一刻,我們會在陰影中等待,收獲果實。”
    黑暗中,隻有那個不祥的螺旋標誌無聲地旋轉著,像一個冰冷的、充滿耐心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