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無法回頭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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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邊小村的寧靜,曾經像一幅被時光遺忘的唐卡,色彩古樸,氣息凝滯。雪山融水的溪流聲、風中飄蕩的經幡聲、以及偶爾響起的犛牛鈴鐺,共同編織成一種與世隔絕的韻律。然而,那幾張由粗糙紙張印製,卻帶著毀滅性力量的泛黃通緝令,如同幾滴突兀的、汙濁的墨汁,狠狠滴落在這幅唐卡上,迅速暈染開來,破壞了所有的和諧與寧靜。
脆弱的琉璃不再是布滿裂痕,而是已然出現了細碎的剝落。村莊的空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暖意,隻剩下高原固有的凜冽和一種人為的、冰冷的隔閡。村民們,這些臉龐被高原陽光和風霜雕刻出深深溝壑的樸實人們,眼中原本的好奇與淡淡的友善,如今已被恐懼、懷疑和一種古老的、對“不祥之人”的排斥所取代。他們依舊遵循著老村長貢布的指示,沒有揮舞著棍棒將他們驅逐出境,但這種沉默的、保持距離的“庇護”,更像是一種緩慢的窒息。
每日的食物和清水,不再由那個眼神明亮的藏族少女卓瑪羞澀地送進屋內,而是被沉默地、幾乎帶著某種驅邪意味地放在石屋門外那塊冰冷的青石板上。送東西的人腳步匆匆,仿佛多停留一秒,就會被屋內的“厄運”所沾染。孩子們被嚴厲告誡,不得靠近那座“被詛咒”的石屋,偶爾有膽大的孩子從遠處投來好奇又恐懼的一瞥,隨即就像受驚的小獸般跑開。就連那些習慣了在村中各處懶散踱步的藏獒,在經過石屋時,也會豎起頸毛,發出低沉的、充滿警告的嗚咽。
這座臨時棲身的石屋,仿佛成了村莊肌體上一個正在潰爛的創口,被所有人下意識地孤立起來。
屋內,氣氛比屋外鉛灰色的天空更加凝重。唯一的取暖源,那個用廢舊鐵皮粗糙改造的火爐,費力地燃燒著有限的牛糞和幹柴,散發出的熱量微弱而搖擺不定,勉強驅散著物理上的寒意,卻對彌漫在三人心中那徹骨的冰冷無能為力。火光在牆壁上投下扭曲跳動的陰影,如同他們此刻動蕩不安的命運。
葉舟蜷縮在火爐旁一塊相對平整的石頭上,借著那搖曳不定的火光,專注得如同一個入定的僧侶。他的膝蓋上攤開著幾張從村民那裏換來的、質地極為粗糙的草紙,邊緣甚至能看到未完全搗碎的草梗。他手中握著一截燒焦的樹枝充當炭筆,正在紙上全神貫注地勾勒著。紙上布滿了複雜得令人眼暈的圖表、抽象的幾何圖形、以及大量潦草難辨的公式和符號。
這些並非無意義的塗鴉。有些圖形,明顯帶著《光之書》中那些非歐幾裏得幾何和能量符號的影子;有些公式片段,則能隱約看出牛頓手稿中關於以太、引力和預言性數學的痕跡;但更多的,是他在西藏基地那驚心動魄的短暫時間裏,被AI“鴻鈞”****,又在那場毀滅性的雪崩中,憑借求生意誌和過人的記憶力,強行烙印在腦海深處的碎片——關於那個籠罩全球的隱形能量網絡的結構參數、“過濾器”運作機製的局部模型、以及莉亞帶走的那塊數據晶體可能包含的核心算法邏輯。
他的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並非因為爐火的溫度,而是源於精神的高度集中和智力上的極限挑戰。存儲設備的徹底損毀,切斷了他與那些直觀、龐大的數據海洋的聯係,迫使他將所有的希望和籌碼,都押注在自己的大腦之上——這座經過東西方頂尖學術機構嚴格訓練,儲存了海量符號學、曆史學和理論物理學知識,卻又接連被特斯拉的超越時代之預言、瑪雅文明毀滅的真相深深震撼乃至重塑過的知識殿堂。他必須在記憶的廢墟中,篩選、拚湊、推理,試圖重新搭建起那座通往終極真相的、搖搖欲墜的橋梁。
他的手指時而快速移動,在紙上留下連貫的線條和數字;時而會突然停滯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仿佛在虛無的空氣中捕捉著那些稍縱即逝的、來自直覺邊緣的靈感閃光。每一次成功的回憶和邏輯串聯,都讓他眼中閃過一絲異常明亮的光芒,那是在絕對的黑暗中,勘探者終於發現一絲微光時的興奮與渴望。
“我們必須假設,‘守望者’和梵蒂岡,或者說,莉亞所能調動和影響的一切力量,已經織成了一張覆蓋全球絕大多數出口的大網。”艾莉絲的聲音打破了屋內長時間的沉默,帶著一種實戰者特有的冷靜和務實。她靠在門邊,身體微微側著,用一根手指小心地撥開那塊充當門簾的、厚重而破舊的氈布的一角,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傳感器,持續掃描著外麵的一切動靜。她的手中,無意識地反複擦拭著那把造型流暢、充滿科技感的脈衝手槍,每一個部件都被她拆卸、清潔、再組裝,仿佛這是一種能帶來鎮定感的儀式。她左臂的槍傷在特蕾莎的緊急處理和村子裏的草藥幫助下,已經好了大半,但某些大幅度的動作間,仍能看出一絲難以完全掩飾的僵硬和遲滯。“邊境巡邏隊的檢查力度會提升到戰時狀態;全球各大機場、港口的安檢係統,我們的生物信息恐怕已經被錄入最**險名單,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會觸發警報;甚至…那些遊走在灰色地帶,以往可以用金錢或特殊渠道打動的黑市偷渡線路,現在恐怕也布滿了眼線和陷阱,價格會飆升到天文數字,並且隨時可能出賣我們。我們現在…”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自嘲的苦澀,“就是甕中之鱉,隻是這個用高原、雪山和謊言編織成的甕,暫時看起來還比較大一點。”
“不僅僅是物理層麵的封鎖。”特蕾莎坐在角落裏的厚毛氈上,她的狀態比前幾天持續高燒、意識模糊時好了許多,至少清晰的思維和語言能力恢複了。但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如同久病初愈,嘴唇缺乏血色,眼底帶著濃重的青黑。她正專注於修複她那顆受損的電子義眼,用一個從她始終隨身攜帶的、香煙盒大小的微型精密工具包裏找出的微型探針,小心翼翼地調整著義眼側麵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微型接口。偶爾,探針觸碰錯誤的位置,會引發一絲細微的、藍色的電火花,伴隨著她一聲壓抑的悶哼,顯然這個過程伴隨著神經連接上的痛楚。“輿論的塑造和引導已經完成,並且非常‘成功’。我們現在是官方認證的‘****’、‘精神失常的屠殺犯’、‘竊取最高機密的叛國者’。這個標簽被全球最大的幾個媒體機器反複強化,深深烙印在了公眾的意識裏。任何試圖與我們接觸、提供幫助的個人或組織,不僅會麵臨‘守望者’的直接打擊,還會在道德和輿論上被徹底汙名化,被視為文明的敵人。石匠會…”她提及這個名字時,語氣出現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停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深藏的憂慮,仿佛已經預感到了這個古老組織可能麵臨的命運,“…或者其他可能在過去與我們誌同道合、對真相有所察覺的潛在盟友,在如此高壓和汙名化的風暴下,恐怕也很難、或者說不敢,再向我們伸出援手。代價太大了。”
葉舟緩緩抬起頭,手中的炭筆在草紙的邊緣下意識地點了一下,留下一個濃重而突兀的黑點,仿佛象征著他們此刻所處的困境。“他們想做的,不僅僅是抓住我們。”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但這平靜之下,卻蘊含著風暴席卷前的低氣壓,“他們想讓我們徹底孤立無援,在無處不在的恐懼和逐漸侵蝕的絕望中,要麽精神崩潰自我毀滅,要麽像被逼到角落的地鼠一樣,倉惶冒頭,然後被守株待兔的他們輕易擒獲。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心理圍剿。”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些潦草的筆記上,語氣陡然變得銳利,“但是,他們算錯了一點,一個至關重要的一點。”
他拿起其中一張畫滿了扭曲能量路徑和複雜節點網絡的草圖,手指用力地點在圖紙中心。“他們以為奪走了莉亞帶走的那塊數據晶體,就掌握了一切,壟斷了通往‘過濾器’核心的鑰匙。但他們忽略了,或者說低估了,知識一旦被理解、被內化,就無法被真正、徹底地奪走。尼古拉·特斯拉,在他那個時代,僅憑超凡的直覺、天才的數學計算和有限的實驗觀測,就能觸摸到那個不可見維度的邊界,感知到‘過濾器’的存在。而我們…”他的目光掃過艾莉絲和特蕾莎,眼中那團火燃燒得更加熾烈,“…我們手中掌握的碎片,無論是《光之書》的啟示、牛頓的預言,還是我在基地親眼所見、親身體驗的數據洪流,遠比特斯拉那個時代所擁有的更多、更直接、更接近核心!”
他的指尖移動到草圖上一個用雙圓圈特別標注、反複勾勒的區域,那裏被他標記了幾個醒目的問號和一組類似經緯度的坐標符號,旁邊還寫著一行小字:“反向能量諧振?源頭/漏洞?”“莉亞帶走的晶體,是關鍵,是強大的工具,但未必是打開最終之門的‘唯一’鑰匙。基地的AI‘鴻鈞’在信息流中隱約提到過,‘過濾器’並非無源之水,它有其最初的‘源代碼’所在地,一個物理上的錨點。古老的‘真理之板’石板,其最終指向是複活節島的摩艾石像群,暗示了太平洋底可能存在的前代文明遺跡;而我在基地下載,後來被迫強行記憶的數據洪流中,有一段關於南極大陸的、持續且異常的能量讀數,反複出現,其獨特的波動模式…與我看到的‘過濾器’監測信號,存在著一種奇特的、近乎鏡像的反向關聯性。就像…一個是吸氣,另一個是呼氣;一個是約束,另一個是…釋放,或者至少是泄漏。”
“南極?”艾莉絲徹底轉過身,眉頭微蹙,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那裏隻有覆蓋數百萬平方公裏的、平均厚度超過兩千米的亙古冰蓋,以及少數幾個各國建立的、用於極端環境科考的前哨站。環境惡劣到人類幾乎無法長期生存。”
“表麵上看,確實如此。”葉舟的眼神變得愈發深邃,仿佛穿越了石屋的牆壁,望向了那片遙遠而神秘的冰封大陸,“但根據一些一直被主流科學界嗤之以鼻、視為邊緣幻想或陰謀論的地質學、考古學推測,比如關於‘地殼位移’理論的支持者,以及某些對冰雷達探測到的異常地下結構的不同解讀…再結合基地數據中那些極其隱晦、如同密碼般的暗示…我懷疑,南極冰蓋之下,可能存在著遠比西藏基地更古老、更核心、更接近問題本質的構造。它可能不是‘守望者’的設施,甚至可能在他們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或許…是‘過濾器’本身的一個原始物理錨點,是維係其存在的基石;又或者,是前代文明——那些真正建造了‘過濾器’或者最早察覺到其存在的智慧生命——留下的、試圖對抗、研究甚至關閉它的最後堡壘或信息庫。”
這個猜測過於大膽和驚人,以至於讓艾莉絲和特蕾莎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南極,那片被視為地球最後淨土、隻有極端科學家和探險家才會涉足的白色荒漠,其厚重的冰層之下,竟然可能隱藏著關乎人類文明終極命運的答案?這簡直像是神話傳說照進了殘酷的現實。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隻有火爐中幹柴燃燒偶爾發出的劈啪聲,以及特蕾莎手中微型工具調整義眼時細微的金屬摩擦聲。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特蕾莎的那顆電子義眼,突然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一陣劇烈的、不穩定的閃爍,淡藍色的光芒忽明忽暗,如同接觸不良的燈泡。義眼內部的微型屏幕上,肉眼可見地滾過一片密集而混亂的、意義不明的數字和符號亂碼,持續了大約三四秒鍾,仿佛某種強大的外部信號強行幹擾甚至入侵了她的係統。隨即,義眼短暫地穩定了下來,投射出一段極其簡短、加密等級高到令人咋舌的信息流,直接映照在她的視網膜上。那信息的源頭標識,帶著清晰無誤的、梵蒂岡內部隻有極少數高層才能使用的最高權限印記,但信息的傳遞方式卻極為怪異,並非通過常規的、受多重保護的加密信道,而是像某種…利用底層協議漏洞、或者某種預設的、僅在極端情況下啟動的“後門”進行傳輸,信號微弱而扭曲,如同瀕死者在生命最後一刻發出的、斷斷續續的最後囈語。
信息的內容隻有兩個字,卻像兩把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特蕾莎的心髒,讓她的血液仿佛在萬分之一秒內徹底凍結。
“清繳。”
這個詞,在她之前接收到的、來自梵蒂岡內部“導師”的最終警告中,意味著“清除所有知情者,包括特蕾莎·西科拉本人”。而此刻,在這個時間點,以這種方式再次出現,上麵沾染的血腥味更加濃烈,散發出的緊迫感和毀滅意味幾乎令人窒息。這不僅僅是一個警告,更像是一份…死亡通知書的確認函。
幾乎就在特蕾莎接收到這恐怖信息的同時,艾莉絲一直戴在左手手腕上、偽裝成普通戶外運動手環的微型通訊器,也發出了極其輕微的、代表最高優先級警報的、持續不斷的震動模式。她的臉色瞬間一變,手指飛快地在手環側麵幾個隱蔽的觸點上操作了幾下,調出了接收到的信息。那信息同樣不完整,信號斷斷續續,充滿了被幹擾的噪音,隻能勉強拚湊出部分內容:
“網絡…被滲透…遭遇…清洗…保持…絕對靜默…生存…優先…”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無論艾莉絲如何焦急地嚐試重新連接、發送確認碼或者啟動應急通訊協議,手環屏幕上都隻顯示著冰冷無情的“連接失敗”字樣。來自波西米亞石匠會布拉格核心安全屋的聯絡,徹底中斷了。那份“清洗”指令,顯然已經化為了血腥的現實。
石屋內,陷入了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深沉、都要令人絕望的死寂。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割裂著肺葉。
“清繳”…“清洗”…
這兩個詞,像兩座突然降臨的、銘刻著死亡符號的黑色石碑,重重地砸在他們麵前。這清晰地表明,“守望者”及其掌控下的強大盟友們的行動,遠比他們想象的最壞情況還要更快、更狠辣、更徹底。他們不僅是在公眾層麵係統地汙名化他們這三個“代言人”,更已經同步開始了對全球範圍內所有潛在知情者、懷疑論者、以及可能持有不同意見的內部反對者的、冷酷無情的物理清除。梵蒂岡內部,那些可能曾經同情、支持甚至指引過特蕾莎的勢力,恐怕已經在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內部肅清中被連根拔起,生死不明;而連隱秘、強大如波西米亞石匠會這樣傳承數百年的組織,也遭到了滲透和致命的打擊,其成員恐怕正麵臨著屠殺和追捕。
他們不僅孤立無援,甚至連外界那些他們曾經寄予一絲希望、認為或許可以暗中提供幫助的援手,也正在被迅速而殘忍地一一斬斷。他們真的成了茫茫大海中的孤舟,而四周的風暴正在吞噬一切可能靠近的船隻。
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的巨山,壓在每個人的胸口,讓呼吸都變得困難。那原本就在寒風中搖曳的、名為希望的燭光,此刻火苗急劇縮小,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熄滅,將他們拋入永恒的黑暗。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葉舟緩緩地、極其鄭重地放下了手中的炭筆。他小心翼翼地將那些寫滿了機密圖表、公式和推論的粗糙草紙,按照某種隻有他自己理解的順序,一張一張地仔細疊好,然後深深地塞進了貼身內衣最隱蔽的口袋裏,緊挨著他溫熱的皮膚。這些紙張,此刻的價值勝過世界上所有的財富,它們是通往未來的、唯一的、脆弱的地圖。
他站起身,骨骼因為長時間的蜷縮而發出輕微的脆響。他走到那扇用不規則木板拚湊而成的、縫隙裏灌著寒風的窗戶前,望向外麵。夜色已經徹底籠罩了這片高原,遠處的雪山隻剩下模糊而龐大的黝黑輪廓,如同一個個沉默的、冰冷的巨神,亙古以來便矗立在那裏,漠然俯視著腳下渺小人類如同螻蟻般的掙紮與悲歡。
他看到了玻璃上(如果那能被稱為玻璃的話,更像是某種磨砂的、透明度極差的礦物片)反射出的自己的倒影——一張憔悴不堪、胡茬淩亂、眼窩深陷的麵容,唯有那雙眼睛,燃燒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心悸的火焰。那不再是學者探究知識時的好奇與專注,而是混合了絕望、憤怒、不屈和一種近乎殉道者的決絕。那個曾經在哈佛大學紅磚牆內、在彌漫著舊書卷和咖啡香氣的象牙塔中,埋首於故紙堆和符號迷宮的年輕教授,已經徹底死了,被埋葬在亞曆山大圖書館的熊熊餘燼、布拉格古老鍾樓見證下的追殺、威尼斯水城迷宮般巷道中的逃亡、以及西藏雪山那場仿佛天罰般的崩塌之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知曉了關乎整個文明存亡的可怕真相,背負著難以想象的重擔,被迫與自己曾經熟悉、認同的世界徹底決裂,成為全球公敵的流亡者。一個必須在陰影中行走,與看不見的巨獸搏鬥,尋找那幾乎不存在的微光的…戰士。
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目光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鋼鐵般意誌,掃過艾莉絲和特蕾莎。他的聲音在狹小、壓抑的石屋內清晰可聞,每一個字都像是敲打在命運之鼓上:
“我們沒有退路了。”他陳述著一個冰冷的事實,“回頭,是身敗名裂、終身監禁甚至立即處決的囚籠,是眼睜睜看著人類文明在‘過濾器’的溫水煮青蛙中,或者在莉亞那種冷酷的‘理性’拯救下,喪失靈魂、走向另一種形式毀滅的絕路。前進…”他頓了頓,目光似乎已經穿透石屋的牆壁,看到了那條布滿荊棘、陷阱和未知恐怖的漫漫征途,“…是遍布荊棘與懸崖的未知,是與掌控著全球資源的影子巨人的殊死搏鬥,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但至少…在前方的某個地方,或許,還存在著一絲微光,一絲揭露真相、打破枷鎖、為文明爭取一個真正未來的可能性。”
他向前邁了一小步,聲音變得更加堅定,帶著一種宣示般的力度:
“莉亞,她選擇了她所信奉的‘理性’與‘最優解’,代價是數百萬‘不合格者’的瞬間犧牲,和剩餘數十億人思想與潛能的永久禁錮。我們無法接受這樣的‘拯救’,無論它披著多麽華麗、多麽必要的外衣。那是對生命尊嚴和人類精神最基本的背叛。”
“通往南極的路,將會比我們迄今為止所經曆的一切艱難險阻加起來,還要困難十倍、百倍。我們需要全新的、毫無破綻的身份,需要穿越被嚴密監控的多個大陸和浩瀚海洋,需要維持生存和行動的寶貴資源,需要避開所有現代科技構建的天羅地網,需要…近乎奇跡般的運氣。”
“但是…”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這條路,是我們必須走的路!不僅僅是為了我們個人能夠活下去,更是為了證明,人類文明真正的價值,不在於苟延殘喘的時間長短,不在於被動接受被安排好的、看似安全的命運,而在於即使麵對看似不可抗拒的絕境,即使站在毀滅的懸崖邊緣,我們依然敢於仰望星空,依然保有向那看似至高無上的、冷漠的命運本身,發出我們自己的詰問、進行我們自己的挑戰的勇氣!這勇氣,才是我們區別於被圈養牲畜的最後標誌!”
艾莉絲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但她的眼神,如同經過千錘百煉的鑽石,在火光映照下閃爍著無比堅定的光芒。她沒有說話,沒有任何慷慨激昂的回應,隻是用一種幹淨利落、近乎本能般的動作,“哢噠”一聲將脈衝手槍穩穩地插回腰間的戰術槍套。然後,她邁開腳步,走到葉舟身邊,與他並肩站立,用最直接、最毋庸置疑的行動表明了她的態度。她的存在本身,就如同最堅韌的磐石,無論前路是刀山火海、萬丈深淵,她都將是同行者,是守護者,是最可靠的戰友。
特蕾莎深深地、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般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最終,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在耳後一個隱蔽的接口處輕輕按了一下,徹底關閉了義眼那不斷試圖重新連接、卻隻返回失敗信號的網絡界麵。虛擬的光屏從她的視野中消失,也象征著她與過去的那個世界,做了最後的、儀式性的切割。她掙紮著站起身,盡管身形因為傷病和虛弱而顯得有些搖晃,但她的脊梁,卻努力挺得筆直,如同風暴中不肯彎曲的蘆葦。她曾經賴以生存、奉獻一切的信仰殿堂或許已經徹底傾塌,化作了束縛思想的囚籠和沾滿鮮血的屠場,但某種更本質、更源於生命本能的東西——對終極真相的不懈追求,對每一個獨立個體生命的敬畏與慈悲,在她破碎的信仰廢墟之上,開始重新奠基,構築起新的精神支柱。
“我的罪孽…無論是作為‘守望者’工具的過往,還是因我的輕信和妥協而間接導致的無辜者犧牲…”她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經過痛苦淬煉後的力量,“…都需要在這條無法回頭的路上,用行動去償還,去彌補。”她的目光依次掃過葉舟和艾莉絲,眼中不再有迷茫和掙紮,隻有清澈的決意,“而我相信,指引我們踏上這條路的,並非完全是絕望和毀滅。在那南極的冰封之下,或許…存在著真正的啟示,關於我們從何而來,又將去往何處的…最終答案。”
三人相視無言,空氣中卻仿佛有某種堅不可摧的盟約在無聲地締結、加固。信任,在一次次背叛與生死考驗的廢墟之上,艱難地重新建立起來;目標,在絕望的深淵和全球追殺的陰影中,反而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堅定。
葉舟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在風雪中給予他們短暫喘息、短暫庇護的低矮石屋,目光掃過角落裏尚未熄滅的爐火,掃過地上散落的零星行李。然後,他不再猶豫,伸出手,毅然決然地拉開了那扇破舊不堪、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
“吱呀——”
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劃破了夜的寂靜。
門外,是凜冽如刀、瞬間便能帶走所有溫度的寒風;是濃稠如墨、仿佛隱藏著無數噬人怪獸的漆黑未卜的深夜;是通往萬裏之外那片神秘冰封大陸的、充滿未知與危險的第一步。
他知道,從踏出這扇門開始,他們就正式告別了最後一絲“正常人”的生活,徹底成為了陰影世界的居民,成為了遊走在人類社會邊緣的幽靈。他們將在與全球頂尖勢力的周旋、追逐與反追逐中,依靠智慧、勇氣和一點點運氣,去尋找那絲微弱得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關乎文明存續的曙光。
道路無法回頭,真相必須揭露。這是他們的宿命,也是他們主動選擇的抗爭。
他抬起頭,望向南方的星空。高原的夜空,純淨得如同黑絲絨,無數星辰冰冷而璀璨地閃爍著,如同諸神冷漠注視的眼睛。在那片熟悉的星圖中,獵戶座的腰帶三星——參宿一、參宿二、參宿三,排成一條清晰的直線,在寒冷的夜空中散發著穩定而遙遠的光芒,仿佛冥冥之中,某種超越時空的、冰冷的指引。
人類的命運,文明的終局,將由他們這三個微不足道、卻又在因緣際會下承載了全部希望的流亡者的腳步,一步步,走向最終的揭曉。
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撲打在臉上,帶來刺骨的清醒。葉舟緊了緊身上那件從村民那裏換來的、帶著濃重膻味的舊藏袍,將頭臉深深埋進豎起的衣領中,率先融入了門外的黑暗。艾莉絲如同最警覺的影子,無聲地跟上,目光不斷掃視著周圍的任何風吹草動。特蕾莎最後走出,她回頭,望了一眼村莊深處那片沉睡的黑暗,以及在更遠處、在星光下勾勒出朦朧輪廓的雪山山巔,仿佛在做最後的告別。然後,她轉過身,步履堅定地跟上了前麵兩個同伴的身影。
三道身影,很快便被吞沒在藏邊高原無盡的黑夜與寒風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隻有那座空了的石屋,和門外青石板上或許很快就會被新雪覆蓋的腳印,默默訴說著這裏曾發生過的一切,以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的開端。
前方的黑暗濃重如實質,但他們的腳步,卻異常堅定地,向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