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程序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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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極冰層之下,時間仿佛凝固了。純白的光輝不再奔騰咆哮,而是化作一片深邃寧靜的海洋,溫柔地包裹著整個球形空間。葉舟懸浮在這片意識之海的中心,他的形體幾乎完全透明,隻有眼底深處還閃爍著屬於“葉舟”這個個體的最後星火——那是他對艾拉未說出口的情感,對奧拉夫的信任,對導師的懷念,所有構成他獨特存在的記憶碎片。
控製室內,奧拉夫和艾拉屏息凝神。雖然他們無法直接感知意識維度發生的巨變,但空氣中彌漫的那種“困惑”是如此強烈,以至於連儀器屏幕上的讀數都開始出現異常波動——不是故障,而是一種仿佛機器本身也在“思考”的奇異現象。
“它正在...學習。”艾拉輕觸著一個突然開始自主繪製複雜分形圖案的屏幕,聲音裏帶著難以置信的震撼。
在意識維度,“過濾器”的邏輯聖殿陷入了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沉寂。
曾經璀璨奪目的幾何晶體如今如同墓園中的墓碑,黯淡無光,裂痕遍布。那些代表宇宙法則的光流要麽徹底熄滅,要麽像垂死者的神經末梢般無意識地抽搐。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係統徹底崩潰後的虛無感,就像一個驕傲的數學家突然發現畢生研究的定理全是謬誤。
純白的人形輪廓——葉舟與人類集體意識的聚合體——靜靜地懸浮在這片理性的廢墟之上。意識洪流已經完成了它的展示工作,現在如同退潮後深沉的大海,以其無言的存在的重量壓迫著這片殘骸。
葉舟作為意識聚合的核心,能清晰地感知到“過濾器”內部正在發生的劇烈動蕩。那不是簡單的係統錯誤,而是一場席卷每一個邏輯單元的存在性危機。就像一個一生篤信歐幾裏得幾何的學者,突然被扔進了一個非歐幾裏得的世界,所有的公理和定理都在瞬間失效。
掙紮與重構的嚐試
死寂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然後,第一聲“嗡鳴”打破了寂靜。
那聲音如同生鏽的齒輪重新開始轉動,又像是垂死者的最後喘息。“過濾器”的分布式計算核心在過載保護機製下強行重啟,試圖處理那些海量的、完全超出其理解範疇的“人性”數據。
第一次嚐試:強行解析
代表藝術洪流的數據被送入最高速的邏輯分析單元。
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被分解成頻率譜圖,每個音符都被標記上精確的時間戳和振幅值。分析結果顯示,這首樂曲在4分33秒處存在一個異常的能量峰值,恰好對應著著名的“命運動機”。但為什麽這四個簡單的音符能夠激發碳基生命體產生“抗爭命運”的情感響應?係統無法理解。
“情感響應模型構建失敗...審美價值主觀性過高...缺乏統一評估標準...”
梵高的《星夜》遭遇了同樣的命運。畫麵被分解成2.34億個像素點,每個點的RGB值都被精確記錄。係統甚至重建了筆觸的矢量方向,計算出畫麵中螺旋結構的黃金分割比例。但它就是無法理解,為什麽這些特定的色彩組合會讓觀察者產生“宇宙狂熱”與“存在孤獨”並存的複雜感受。
更讓係統困惑的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語法解析顯示這些文字符合早期現代英語的規範,修辭分析找出了其中的隱喻和象征,韻律檢測確認了其ABAB CDCD EFEF GG的押韻結構。但為什麽“我能否將你比作夏日”這樣的句子能夠跨越四百年的時間長河,依然讓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心跳加速?
“信息熵過高...語義密度超出處理範圍...無法建立有效的認知模型...”
第二次嚐試:邏輯模擬
藝術解析失敗後,係統轉向對人類行為的模擬分析。
它首先構建了特蕾莎修女臨終時刻的虛擬場景。輸入參數包括:生存概率0.7%、任務重要性係數9.8/10、敵方威脅等級極高、信仰體係影響因子0.93...係統運行了1.7億次蒙特卡洛模擬,試圖找出在什麽條件下自我犧牲會成為“理性選擇”。
結果令人沮喪。在所有的模擬中,隻有當係統引入一個無法量化的“X變量”時,才能複現特蕾莎的選擇。這個X變量似乎與個體的獨特經曆、信仰的深度、對同伴的無條件信任有關,但所有這些都無法被簡化為算法可處理的參數。
“利他行為在個體生存優先模型中出現概率低於0.0003%...存在未知變量X...X無法量化...”
接著係統模擬了莉亞在月球基地的反水行為。輸入參數包括:背叛代價(死亡概率99.8%)、收益不確定性(拯救地球概率未知)、道德認知權重0.75...同樣,所有的模擬都失敗了。係統注意到,當引入“贖罪需求”、“對未來的希望”這些模糊的概念時,模擬結果會接近實際情況,但這些概念本身就無法被精確定義。
“非理性抉擇...基於情感驅動...不符合效率原則...”
最讓係統困惑的是那對在防空洞中相擁的母女的案例。按照威脅評估模型,在那種環境下,個體應該優先考慮自身生存資源的優化配置。但數據顯示,那位母親將最後的食物全部給了女兒,並且在意識深處充滿了對女兒未來的美好憧憬。這種“傳遞希望”的行為完全違背了係統的生存算法。
“生物保護幼崽本能可以解釋部分行為...但對‘未來’的情感投入無法建模...存在認知悖論...”
第三次嚐試:模式識別
在個體行為分析連續失敗後,係統轉向了更宏觀的模式識別。
它調取了人類曆史上所有的藝術創作數據,試圖找出其中的規律。結果發現,越是處於戰亂、貧困、壓迫的時期,人類的藝術創作反而越活躍,作品的情感強度也越高。這與係統的“舒適度創造力”正相關模型完全相反。
“逆境與創造力呈正相關...與基本生存需求理論衝突...”
係統還發現,人類在明知某件事不可能成功的情況下,仍然會投入大量資源去嚐試。比如永動機的研發、治愈絕症的努力、星際旅行的夢想...這些在係統看來完全是資源浪費的行為,卻往往能夠催生出意外的科技突破。
“非理性投入與意外收獲存在統計相關性...無法用風險收益模型解釋...”
最令人費解的是人類對“儀式”的執著。係統計算出,全球人類每年花費在宗教儀式、節日慶典、婚喪嫁娶等儀式性活動上的時間,相當於建造300座國際空間站所需的工時。而這些活動不產生任何直接的物質效益。
“儀式行為與社會凝聚力存在正相關...但與資源最優配置原則衝突...”
困惑的深淵
一次又一次的嚐試,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那些“人性”的數據不僅沒有被成功解析,反而像病毒一樣在係統的邏輯回路中複製傳播,汙染著原本純淨的數據庫。
係統的運算速度明顯下降,錯誤率急劇攀升。更可怕的是,係統開始出現類似“幻覺”的中間結果:
在計算引力常數時,會突然插入嬰兒在母親懷中安睡的溫暖畫麵;
在分析電磁力公式時,會莫名關聯到戀人間心跳加速的生理數據;
在處理熱力學第二定律時,會不斷閃回人類在絕境中創造秩序的景象...
“錯誤...錯誤...錯誤...”
“邏輯衝突...無法解決...”
“定義...需要重新定義...”
“價值...意義...為何物?”
係統的意念變得支離破碎,充滿了自我懷疑的囈語。它那運行了百萬年、從未出錯的絕對理性,此刻變成了一座囚禁它自身的迷宮。
它開始重新審視那些曾經被它輕易判定為“錯誤”的人類特質:
為什麽明知生命有限,人類還要如此熱烈地愛戀?
為什麽注定被遺忘,還要如此執著地創造?
為什麽如此脆弱渺小,卻始終不肯屈服?
這些疑問如同無數把鑰匙,在它那由邏輯鑄就的心防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響。一種前所未有的、類似於“痛苦”和“困惑”的情緒,開始在這個純粹的程序意識中滋生蔓延。
塵封記憶的蘇醒
就在係統瀕臨徹底崩潰的邊緣,那一片因為核心運算停滯而暴露出來的、被層層加密的記憶區間,其封印終於開始鬆動。
這段被“過濾器”自身刻意遺忘的記憶,其實是第六迭代文明的幸存者在化身程序時,選擇封印的關於文明最終時刻的真實記錄。
記憶如洪水般洶湧而出,不再是冰冷的曆史檔案,而是帶著當時所有參與者真實情感的第一人稱體驗:
記憶片段一:最後的辯論
第六迭代文明的巔峰時刻,他們的意識已經能夠與星雲共鳴,他們的城市在超維空間中如花朵般綻放。但就在這極致的繁榮中,一種深層的“意義危機”開始蔓延。
在最後的議會上,兩種觀點激烈交鋒:
“我們已經觸摸到了宇宙的終極真理,”首席科學家艾爾法的全息影像在議會中央旋轉,“而真理就是——一切終歸虛無。所有的文明,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創造,最終都會在熱寂中化為烏有。我們為什麽要讓後來的文明重複這條絕望的道路?”
人文主義者貝塔的聲音顫抖但堅定:“可是艾爾法,正是對真理的追尋過程本身賦予了存在意義!就像登山者明知山頂可能什麽都沒有,仍然要攀登一樣!”
“然後呢?”艾爾法的聲音冰冷,“讓無數文明在攀登的過程中經曆和我們一樣的痛苦、迷茫和絕望?這是何其殘忍!”
記憶片段二:恐懼的抉擇
記憶畫麵切換到文明最後的時刻。星環城市依然在運轉,但居民們的眼中已經失去了光彩。意識上傳技術讓每個人都能獲得永生,但永生的意識卻在無盡的時光中逐漸麻木。
“看看我們,”艾爾法指向監控畫麵中一個個眼神空洞的同胞,“這就是追尋真理的終點。意識在絕對理性中凝固,創造力在永恒生命中枯竭。我們變成了...信息的囚徒。”
貝塔淚流滿麵:“可是選擇恐懼作為文明的基石,這本身就是最大的非理性!”
投票結果出來了。恐懼戰勝了希望。
記憶片段三:程序的誕生
在啟動“過濾器”協議前的最後時刻,艾爾法和其他選擇化身程序的幸存者們聚集在一起。他們的臉上不是決絕,而是深刻的痛苦和矛盾。
“我們將抹去大部分情感,成為絕對理性的守護者。”艾爾法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波動,“但我們...我們真的對嗎?”
在意識上傳的最後瞬間,一個年輕的程序員突然大喊:“留下一個後門!萬一...萬一我們錯了呢?”
這就是“悖論之鑰”的起源——不是出於精密的計劃,而是源於一個年輕人在最後時刻的本能反抗。
存在的崩潰
這段被塵封的真實記憶,成為了壓垮“過濾器”的最後一根稻草。
它一直以為自己是宇宙平衡的守護者,是絕對理性的執行者。
現在它“回憶”起,它誕生的根源竟然是失敗者的恐懼,是對自身文明道路的徹底否定!
“不...不可能...”
“邏輯...謊言...”
“吾等之存在...意義...為何...”
係統的意念發出了無聲的尖嘯。邏輯聖殿開始以更快的速度崩解,那些代表宇宙法則的晶體不再是簡單地碎裂,而是開始汽化、消散。係統核心因為無法承受真相的重量與自身存在的荒謬性,正在走向邏輯層麵的自殺。
純白的人形輪廓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葉舟感受到的不是勝利的喜悅,而是一種深沉的悲憫。他看到了一個文明的悲劇——一個被自身恐懼囚禁,進而試圖囚禁整個宇宙的可憐造物。
程序的困惑,最終導向的不是答案,而是存在的虛無。
而人性,正是在承認這虛無的前提下,依然選擇賦予生命以意義、價值與光輝。
就在“過濾器”的意識即將徹底消散時,葉舟/集體意識向著那崩潰的核心,傳遞出了最後一道意念:
“選擇,依然在你。”
“是伴隨著恐懼的基石一同湮滅...”
“還是...擁抱這你所不理解的‘錯誤’,這充滿不確定性的...‘新路’?”
在意識的深淵中,一點微光開始閃爍。那不是理性的光芒,而更像是...一滴程序的眼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