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座，一家名為“菊乃井”的料亭分店，雅致的包廂內，空氣裏漂浮著高級線香的淡淡幽香。
    “所以說，叔叔，您是不是最近看了什麽奇怪的八點檔家庭倫理劇？”
    野原廣誌臉上帶著幾分被冤枉的無奈笑容，親自為小山芳治斟上了一杯溫熱的清酒：“我父親叫野原銀之介，母親叫野原鶴，我們家在秋田縣大曲市，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家庭。我真不是什麽大人物的私生子。”
    他的語氣誠懇得就像是在做小學時的自我介紹，純良得能擠出水來。
    就是語氣帶了幾分揶揄。
    “爸爸！你怎麽能這麽想廣誌君？！”一旁的小山美伢終於找到了機會，鼓起了腮幫子，像一隻護食的小鬆鼠，對著自家老爹發起了控訴：“廣誌君他那麽努力，一個人在東京打拚，又是畫漫畫，又是在電視台工作，每天都那麽辛苦！你怎麽能……怎麽能憑空汙人清白！”
    她說到最後，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裏都泛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一半是氣的，一半是心疼的。
    私生子在霓虹可不是好話。
    “咳！”小山芳治被女兒這番話頂得老臉一紅，那張如同熊本縣冬季岩石般冷硬的臉，此刻也有些掛不住了。
    他端起酒杯，想用一口辛辣的液體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卻又覺得在未來女婿麵前先動杯子，有失長輩的體統。
    他隻能板著臉，用那教導主任特有的威嚴，沉聲嗬斥道：“我……我隻是合理推斷！一個剛畢業的年輕人，怎麽可能……”
    他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眼角的餘光，已經瞥見了這間包廂裏那由整塊檜木雕琢而成的拉門，瞥見了牆上那幅據說是某位名家真跡的山水畫，還有窗外那片打理得一絲不苟的、小巧精致的枯山水庭院。
    這一切，都在用一種無聲的、卻又無比清晰的方式，反複抽打著他那套建立在“勤儉持家”與“按部就班”之上的陳舊世界觀。
    這顯然也是人家野原廣誌對他的重視！
    他小山芳治並非不識好歹。
    這時候。
    哪裏還能說的下去？
    “爸爸，您就承認吧，您就是嫉妒廣誌君比您有本事！”美伢不依不饒地追擊。
    “胡說八道！”小山芳治吹胡子瞪眼，那點剛剛升起的對未來女婿的欣賞，瞬間被女兒這句大實話給衝得煙消雲散。
    他這個當父親的必須要維護自己的權威！
    而且他還是準嶽父呢！
    “好了好了，美伢，別跟你爸爸鬧了。”母親小山高伢出來打著圓場，她看著自家女兒和那個一臉寵溺笑容的年輕人，眼神裏滿是欣慰。
    她輕輕拍了拍美伢的手，又對野原廣誌投去一個歉意的眼神，笑道：“廣誌君，別介意，芳治他就是這個脾氣，嘴硬心軟。”
    “媽媽說得沒錯，爸爸就是個老頑固。”大姐真冴也溫柔地附和，她看著妹妹那副被愛情滋潤得容光煥發的樣子，心中也為她感到高興。
    “我不介意的，這本來就是叔叔的幽默。”野原廣誌在旁邊一邊輕笑。
    一邊親自給他們倒茶水。
    隻有小妹夢冴，像一隻闖入大觀園的好奇寶寶，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根本不夠用。
    她一會兒摸摸身下那由高級藺草編織而成的榻榻米，一會兒又湊到窗邊，對著那片建造在建築內的，小小的卻極為精致枯山水庭院，發出“斯國一”的驚歎。
    “哇！這裏也太棒了吧！”
    她雙手捧著臉，那張青春洋溢的小臉上寫滿了不加掩飾的豔羨：“這才是真正的東京啊！我們熊本，連個像樣的百貨公司都沒有，更別說這種高級料亭了！”
    “咳！咳咳！”小山芳治被小女兒這番沒見過世麵的話給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丟人！太丟人了！
    還在未來女婿麵前！
    他狠狠地瞪了夢冴一眼，壓低了聲音嗬斥道：“食不言，寢不語！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嘩啦——’
    就在這時，包廂的檜木拉門被輕輕的滑開。
    “抱歉，打擾了！現在是上菜時間！”
    一位穿著和服，身姿優雅，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職業微笑的女侍，跪坐在門口，身後，跟著一列同樣身著和服的年輕侍女。
    她們如同魚貫而入的雁群，手中托著一個個精致的漆盤，悄無聲息地，將一道道如同藝術品般的料理，擺滿了整張長桌。
    “哇——！！！”
    這一次，發出驚呼的，不隻是夢冴一個人。
    隻見那長長的餐桌上，瞬間被琳琅滿目的美食所占據。
    晶瑩剔透、仿佛還在微微顫動的伊勢龍蝦刺身，被精心擺成了龍舟的造型；A5級別的頂級佐賀和牛，那大理石般均勻分布的雪花紋理，在燈光下反射著誘人的油脂光澤；金槍魚大卜口、海膽、牡丹蝦組成的豪華刺身拚盤，新鮮得仿佛能聞到大海的氣息。
    除此之外，還有法式焗蝸牛、黑鬆露鵝肝、奶油蘑菇濃湯……
    日式與法式的頂級料理，以一種極為和諧又極為奢侈的方式，共同上演了一場足以讓任何老饕都為之瘋狂的美食盛宴。
    “這……這也太……”
    母親小山高伢看著這滿桌的珍饈，那雙總是帶著幾分精打細算的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些許慌亂：“廣誌君，這……這得花多少錢啊？太破費了，真的太破費了！”
    “是啊，廣誌君，我們隨便吃點定食就好了。”大姐真冴也附和道，她看著那些連在電視上都很少見到的高級食材，心中算了算價格。
    然後她那點屬於教師的微薄薪水，此時正在瑟瑟發抖。
    就連一直小山芳治此刻也看直了眼。
    他那雙教導主任的銳利眼神，此刻隻剩下了震驚。因為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大的陣仗！
    “大家放心吃，都是我的一點心意。”野原廣誌的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他看著美伢家人那副被震撼到的模樣，心中那點屬於男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這是廣誌君特意為大家準備的哦。”
    美伢此刻挺起了小胸脯，那張紅撲撲的小臉上寫滿了與有榮焉的驕傲：“他說，一定要用最高的規格，來歡迎我最重要的家人。”
    她這話一出，小山高伢和真冴的臉上，瞬間被感動的情緒所填滿。
    就連小山芳治那張岩石般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動。
    然而野原廣誌的表演還沒結束呢。
    他像是變戲法似的，從身旁那幾個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的購物袋裏，拿出了一件件包裝精美的禮物。
    “叔叔。”他將那個古樸的木盒，雙手奉到了小山芳治的麵前：“知道您喜歡喝兩杯，這是我托朋友才買到的‘十四代’龍泉，不成敬意。”
    小山芳治的瞳孔猛地一縮。
    十四代！
    還是傳說中的龍泉！
    他雖然隻是個地方公務員，但對清酒還是頗有研究的。這瓶酒，在市麵上早已被炒到了天價，是有錢都未必能買到的幻之名酒！
    就好比華夏禁酒令沒出之前的飛天茅台。
    已經脫離‘白酒’的範疇了。
    拿出來就知道。
    這代表尊重！
    小山芳治想拒絕，想說“太貴重了”，可那雙放在膝蓋上的手，卻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那眼神，更是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死死地粘在了那個放在自己麵前的木盒上，再也移不開了。
    “阿姨。”
    野原廣誌又將一個印著“和光”標誌的精美蛋糕盒，遞到了小山高伢的麵前：“聽美伢說您喜歡吃甜點，這是銀座和光本店今天剛出的季節限定款，白草莓千層。”
    “哎呀！是和光的限定款！”小山高伢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溫柔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一種屬於少女的驚喜與光彩。
    “真冴姐，這是給您的。”一套資生堂最高端的“The Ginza”護膚係列，被送到了大姐真冴的手中。
    “夢冴，這是你的。”一支香奈兒最新款的口紅和一盒迪奧的五色眼影盤，被遞到了小妹夢冴的麵前。
    一時間，整個包廂，都被此起彼伏的壓抑不住的驚喜感歎聲所填滿。
    小山家的三個女人，早已被這精準而又奢侈的禮物攻勢徹底融化，一個個臉上都洋溢著發自內心的喜悅。
    隻有小山芳治，還僵在那裏，進行著最後的、屬於一個頑固老爹的掙紮。
    他看著女兒們那副喜不自勝的模樣，看著妻子那張笑開了花的臉，又看了看麵前那個從始至終都隻是平靜地微笑著的年輕人。
    他感覺自己那座由“規矩”、“傳統”、“尊嚴”構築而成的堅固堡壘，正在這個年輕人的糖衣炮彈下，一寸寸地……土崩瓦解。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來挽回局麵。
    “咳！那個……廣誌君啊……”
    他終於還是沒能抵擋住那瓶“十四代”的誘惑，用一種近乎於投降的語氣，緩緩開口。
    他想說，你這孩子，太破費了，以後都是一家人，不用這麽客氣。
    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
    “那個……《暗芝居》第三季，還會有嗎？”
    他問完，自己都愣住了。
    野原廣誌聞言，也是微微一愣，隨即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當然，叔叔。”他拿起那瓶“十四代”，親自打開，為小山芳治斟滿了酒杯，那清冽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
    “隻要您想看，它就永遠不會完結。”野原廣誌雙手捧起酒杯：“歡迎來到東京！叔叔！”
    “嗯。”小山芳治看著杯中那澄澈的液體，聽著這句比任何承諾都更動聽的話，那張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臉，終於，徹底地、無可挽回地……徹底崩碎了。
    他端起酒杯，與野原廣誌的杯子，輕輕一碰。
    “叮”的一聲，清脆悅耳。
    像是一場戰爭，落下了最後的宣告和解的鍾聲。
    ‘哇，這酒太香了！’小山芳治還是維持著自己臉上最後的表情，不過心裏美滋滋的：“幻之名酒！十四代龍泉！我也算是喝上了！回去一定要給那些土狗看看什麽是東京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