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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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喬的懺悔與改變,如同陰霾後透出的陽光,溫暖卻短暫。那頓笨拙的早餐,那半日寸步不離的陪伴,那份“天大的事也沒你們重要”的誓言,真切地撫慰了蘇予錦千瘡百孔的心。
    然而,現實生活的重壓並未因一場痛徹心扉的爭吵而有絲毫減緩。新項目進入了更關鍵的攻堅階段,客戶的苛刻要求、團隊的業績壓力、以及他內心深處那份急於證明自己、想要盡快為妻兒掙得“安穩”的焦灼,再次如同無形的韁繩,套上了他的脖頸。他想陪懷孕的妻子,可得要生活。
    “予錦,今晚…恐怕又得加班,有個臨時的協調會…” “老婆,對不起,客戶那邊突然要過去一趟,就兩天,我盡快回來…” “寶貝,我盡量趕回來吃晚飯,但如果超過八點就別等我了,你先吃…”
    承諾言猶在耳,但電話裏的歉意和解釋再次變得頻繁。隻是這一次,他的語氣裏多了幾分真誠的無奈和小心翼翼,不再有從前那種理所當然。他甚至會主動發來會議現場的照片、機場的登機牌,像是在用另一種方式證明他的身不由己。
    蘇予錦握著手機,看著那些“證據”,心裏五味雜陳。她相信他的無奈,理解他的壓力,可那份剛剛被溫暖過的心,又不可抑製地一點點涼下去。期待再次一點點落空。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熱切地準備晚餐,也不再執著地等到深夜。微波爐的嗡鳴聲依舊時常響起,卻多了幾分認命般的麻木。
    孕晚期的身體越發沉重,水腫、腰酸、尿頻,各種不適接踵而至。產檢的頻率增加了,每一次,她都依舊是一個人。掛號、排隊、繳費、等候檢查…醫院的走廊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她看著其他孕婦被丈夫攙扶著,聽著別人關切地問“寶寶今天乖不乖?”,然後默默低下頭,撫摸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在心裏對寶寶說:“沒關係,媽媽很堅強,爸爸在為我們努力呢。”
    隻是,這份自我安慰,在一次次獨自麵對醫生詢問“家屬呢?”、“有什麽問題需要和家人商量嗎?”時,顯得格外蒼白無力。尤其是當醫生看著產檢報告,眉頭微蹙地叮囑:“胎兒偏大,胎位還是不太正,順產可能會有風險,這些情況要和家人好好溝通,考慮是否選擇剖腹產…”時,巨大的恐慌和無助再次將她淹沒。她拿起手機,想給南喬打電話,卻隻聽到“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的忙音。他大概又在某個信號不好的會議室,或是正在高空飛行。
    她獨自坐在醫院的長椅上,看著人來人往,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無論南喬有多少悔意和承諾,到了最後關頭,躺在產床上麵對一切風險的,終究隻有她自己。這種認知讓她感到一種徹骨的孤獨。
    日子在期盼、失望、理解、委屈的複雜循環中一天天滑過。南喬依舊忙碌,偶爾早歸的日子,他會搶著做家務,幫她按摩浮腫的雙腿,對著肚子裏的寶寶說話,努力彌補。但蘇予錦心中的那份依賴和期待,已被現實磨得越來越薄。她不再輕易表露情緒,隻是更加沉默地承受著一切,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即將到來的孩子身上。
    預產期一天天臨近。南喬提前請了陪產假,信誓旦旦保證一定會陪在她身邊。然而,就在預產期前一個星期,一個至關重要的項目節點突然出了紕漏,客戶方大發雷霆,要求負責人必須立刻到場處理。
    南喬接到電話時,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看著身邊行動已然不便、隨時可能發動的妻子,嘴唇哆嗦著,幾乎說不出拒絕的話。
    蘇予錦看著他為難痛苦的表情,心裏反而異常平靜。她甚至搶先一步,淡淡地開口:“去吧。工作要緊。” 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予錦,我…”南喬還想說什麽。
    “沒關係,”她打斷他,甚至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我和寶寶會等你回來。路上小心。”
    她的平靜和理解,比任何哭鬧都更讓南喬感到刺痛和愧疚。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帶著滿心的罪惡感和對工作的焦慮,再次踏上了工作的征程。
    家裏,又隻剩下蘇予錦一個人。預產期近在眼前,她撫摸著肚子,感受著裏麵焦灼不安的胎動,心中一片沉寂。她不知道寶寶會不會提前到來,也不知道南喬能否及時趕回。她隻是默默地檢查好待產包,將病曆本、證件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手機時刻保持滿電狀態。
    她做好了所有獨自麵對的準備。夜的寂靜再次籠罩下來,這一次,她沒有哭,也沒有抱怨,隻是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為母則剛,這四個字,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隻是那剛強的外殼之下,是無人可見的、深深的失落與孤獨。南喬在外地處理項目危機,幾乎是日夜不休、心力交瘁。他一邊應對著客戶的滔天怒火和團隊的焦頭爛額,一邊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家中臨近預產期的妻子。
    手機不敢離身,每次響起都讓他心驚肉跳,既怕錯過工作的緊急消息,更怕錯過蘇予錦生產的訊息。
    事情剛稍有轉機,勉強穩住局麵,他便一刻也不敢耽擱,將後續事宜草草交代給副手,買了最快的航班機票往回趕。一路上的飛行時間,他坐立難安,不斷看著手表,祈禱一切還來得及。
    飛機落地,他幾乎是衝刺著開機,一連串的未讀信息和未接來電提示跳了出來。最上麵一條,是蘇予錦發來的,時間在十幾個小時前:(你快回來,我感覺寶寶快要發動了。)
    南喬的腦袋“嗡的一聲,心髒驟然縮緊。他一邊拖著行李狂奔,一邊顫抖著手撥通蘇予錦的電話。南喬的腦袋“嗡”的一聲,心髒驟然縮緊。拖著行李往家狂奔。
    回到家看到蘇予錦,心裏才安定了下來。,接下來的的時光,緩慢而寧靜。他寸步不離地守著蘇予錦,笨拙地學著照顧孕婦,陪她散步,為她按摩浮腫的雙腳,甚至嚐試著讀些胎教故事,雖然總是讀得磕磕絆絆。家中久違地充滿了溫和的煙火氣,而非微波爐的嗡鳴。蘇予錦緊繃的心弦,在這份難得的專注陪伴下,漸漸鬆弛,眉宇間的鬱結也舒展了許多。
    第三日,半夜,蘇予錦便在睡夢中被一陣密集的、不同於往常胎動的緊縮感驚醒。她輕輕推了推身旁的南喬:“南喬……我好像,肚子有點疼。”
    南喬幾乎是瞬間清醒,睡意全無。他猛地坐起身,打開床頭燈,緊張地看著她:“疼?怎麽個疼法?規律嗎?” 他記得產前課上說的知識,手忙腳亂地拿起手機開始記錄宮縮間隔。
    起初的疼痛尚可忍耐,間隔時間也長。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宮縮如同逐漸收緊的繩索,一次比一次強烈,一次比一次頻繁。蘇予錦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忍不住攥緊了床單。南喬的心也跟著她的每一次蹙眉每一次吸氣而揪緊,他緊緊握著她的手,一遍遍重複著呼吸法的要領,聲音因緊張而有些發幹。
    “不行……好像,越來越疼了……”蘇予錦的聲音帶上了哭腔,陣痛來襲時,她忍不住蜷縮起身體。
    “去醫院!我們馬上去醫院!”南喬不再猶豫,立刻跳下床,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早已準備好的待產包,攙扶著幾乎無法獨立行走的蘇予錦,小心翼翼地下樓,驅車直奔醫院。
    醫院產房外的走廊,彌漫著消毒水和焦慮的氣息,蘇母和聞訊趕來的堂嫂正焦急地等在外麵。陣痛從最初的不規律,逐漸變得密集而猛烈,如同洶湧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無情地碾壓著她的意誌。汗水浸透了她的頭發和病號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咬著牙,按照呼吸法艱難地調整,每一次宮縮來襲都如同被重型卡車反複碾壓腰腹。
    一天一夜在煎熬中過去,宮口卻開得異常緩慢。醫生檢查後麵色凝重:“胎兒正常,胎位也正,但羊水混濁,產程進展太慢,產婦體力消耗太大。產婦比較貧血,剖腹產容易大出血,我們盡量爭取順產。但如果情況沒有改善………
    聽到“剖腹產”三個字,蘇予錦心裏一陣絕望。她一直希望能自然分娩,為此孕晚期堅持散步、做操,卻沒想到要承受雙倍的痛苦。劇烈的疼痛和漫長的等待幾乎耗盡了她的所有力氣和勇氣。
    他看到蘇予錦,心髒幾乎停止跳動。她頭發淩亂地貼在額前,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因為忍痛而被咬出了深深的印子,甚至滲出血絲。那雙曾經明亮含笑的眼眸,此刻因為疼痛而顯得有些渙散,隻有在宮縮間歇的短暫時刻,才恢複一絲清明。
    又是漫長而折磨的一天一夜。南喬幾乎不眠不休地守著她,看著她從最初的掙紮到後來的近乎虛脫。他紅著眼眶,不停在她耳邊低語:“予錦,堅持住,看著我,為了寶寶……“
    蘇予錦看到他,渙散的目光凝聚了一瞬,委屈和依賴瞬間湧上心頭,眼淚混著汗水滑落,她想說什麽,卻被又一波劇烈的宮縮打斷,隻能死死攥住他的手,發出壓抑不住的痛苦**。
    南喬看著她痛苦不堪的模樣,感受著她指甲掐入自己手背的疼痛,心如刀絞。他紅著眼眶,一遍遍給她擦汗,喂她喝水,在她耳邊不停說著鼓勵的話:“老婆加油,寶寶快出來了,你是最棒的媽媽……堅持住,我陪著你,這次我真的陪著你……”
    然而,又煎熬了漫長的一天一夜,盡管用盡了全力,宮口依然未能開全,而胎心監護顯示胎兒在宮內已有些耐受不住。醫生當機立斷:“不能再等了,必須立即進行剖腹產手術!”
    聽到這個決定,幾乎虛脫的蘇予錦再也忍不住,淚水決堤。南喬緊緊抱著她,親吻著她的額頭,不停安慰:“沒事的,老婆,沒事的,讓醫生幫你,你和寶寶平安最重要……”
    簽署手術同意書時,南喬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筆。看著蘇予錦被推進冰冷的手術室,那扇門在他麵前緩緩關上,將他隔絕在外。他無力地靠在牆上,緩緩滑坐到地上,雙手捂住了臉。從未有一刻如此刻般讓他感到無力、後悔和恐懼。他曾經追求的那些事業、成就,在妻兒的平安麵前,變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般漫長,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護士抱著一個繈褓走出來,臉上帶著微笑:“恭喜,是個男孩,母子平安。”
    南喬踉蹌著衝過去,首先看向護士懷裏的孩子,小家夥皮膚紅紅的,眯著眼睛,嗓門洪亮地啼哭著。他的心落下了一半,隨即急切地問:“我老婆呢?她怎麽樣?”
    “產婦很好,麻醉還沒過,一會兒就推出來。”
    當蘇予錦被推出手術室時,她臉色依舊蒼白,疲憊地閉著眼睛,但呼吸平穩。南喬立刻上前,俯身緊緊握住她的手,聲音顫抖而充滿失而複得的慶幸:“予錦,辛苦了……謝謝你,老婆……我們有了個兒子,他很健康……”
    蘇予錦微微睜開眼,看到他焦急關切的臉,感受到他手心的溫度,虛弱的扯出一個極淡的笑容,眼角滑下一滴淚。這三天三夜煉獄般的煎熬,仿佛在這一刻,才終於看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