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心涼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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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秋水終於被一場場人情債澆醒了。
    那筆糊塗賬像一根刺,紮在他心裏,日日夜夜提醒他:原來親情不是鐵板一塊,朋友也不全是真心相待。那些曾在他宿舍裏談笑風生的親戚,那些一口一個老同學的故人,竟也有伸手就拿、拿了就賴的。他開始獨自坐在六樓宿舍的窗前,望著廠區那根吐著白煙的煙囪,一遍遍回想那些麵孔,一遍遍複盤那些對話。
    他幾乎可以斷定,讓他背上那筆巨款的,就是堂叔林承惠。
    果不其然,不久後,林承惠又來了。
    “秋水啊,叔這次來,是給單位辦事,要一箱‘靈參’煙,你先墊上,回頭就還。”他笑得依舊坦然,仿佛上次那筆錢從未存在過。
    林秋水這次沒有猶豫。
    “叔,這回真不行。”他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廠裏現在查得嚴,個人借款要科長簽字,我實在沒法墊付。”
    “秋水啊,叔都跟同事說好了,”林承惠陪著笑臉,“你幫叔想想辦法,叔的臉不能丟。”
    “真不是我不幫忙,”林秋水苦笑,“您看,以前替人買煙墊的錢,到現在我還沒還完呢。”
    林承惠的臉色瞬間變了。他沒再說話,拎起包,飯也不吃了,轉身就走。
    林秋水望著他的背影,心裏沒有憤怒,隻有一種近乎悲涼的清醒。他終於明白,有些人,你越大方,他越貪婪;你越退讓,他越得寸進尺。善良若無邊界,便成了別人踩踏的墊腳石。
    從那以後,他變了。
    一般親戚來買煙,他依舊開票,但不再多言,客氣地送出門外。若有人死纏爛打,他也不再請下館子,而是直接帶到食堂,點兩碗米飯,買兩盤菜,吃飽就好。
    “秋水啊,咱都老同學了,你就不能給哥們拿兩條‘華光’嚐嚐?”來人涎著臉說。
    “哥們啊,真對不住,”林秋水公事公辦,“現在買煙管的嚴了,都要憑領導批條,您要買多少我到銷售科給您申請和開票,您自己去交錢。”
    若是來辦事,錢沒帶夠,他也再不輕易打欠條,而是坦然告知:“等下次帶足了錢再來吧。”
    對於那些隻想蹭吃蹭喝、占便宜的人,他不再大手大腳。即便去飯店,也隻點幾個家常菜,確保吃飽就行。
    “來,咱們今天簡單吃點,”他點著菜單,“西紅柿炒雞蛋、大蔥燒豆腐,再來兩碗米飯,您看行不?”
    “這……咋沒葷菜啊?”來人麵露不悅。
    “找我的人太多了,我每月的工資幾乎都用在請客吃飯上,我手裏沒有錢了,”林秋水麵不改色,“您湊合著吃吧。”
    可對於那幾個真正與他血脈相連、情同手足的家人和鐵哥們,他依舊如往昔般熱情。堂哥從外地來,他二話不說,直奔銀河飯店,點上好酒好菜,喝得酩酊大醉。
    “哥,你來啦!”他激動地摟住堂哥的肩膀,“走,今天必須好好喝一杯!”
    這種轉變,立竿見影。以往每月頻繁打欠條的窘境,如今減少到發工資前一周才出現一次。同事們見狀,給他起了個新外號:“禮拜欠條”。這稱呼帶著調侃,也透著無奈,一直持續到他結婚後,才徹底終結。
    可這改變,也帶來了副作用。
    許多人早已習慣了他從前的大方。他送煙時,他們拿得理所當然,連一聲“謝謝”都沒有。如今煙給少了,菜減了,酒也降了檔次,他們便開始心生不滿。
    “老林家那小子,現在可了不起了,請個客就點倆素菜,連個肉菜都沒有。”村裏人這樣議論。
    田文君師傅聽說了,用了一個詞形容這種現象“乞丐效應”。
    “田師傅,啥叫‘乞丐效應’?”林秋水不解。
    田師傅是供應科的元老,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慢悠悠地抽了口煙,說:“這‘乞丐效應’啊,就是說一個乞丐,你天天給他十塊錢,起初他對你感恩戴德,把你當恩人。可時間久了,他覺得你有錢,就該給他;你不給,就是你的錯。再往後,他覺得你給錢是天經地義,哪天你要是不給了,他就會理直氣壯地問你:‘我的錢呢?’到最後,你們從施與受的關係,變成了仇人關係。”
    林秋水聽罷,久久無言。
    他終於明白,自己曾經的大方,在某些人眼裏,不是情分,而是義務;不是饋贈,而是理所當然的索取。他悔恨自己為何當初那般盲目善良,為何不懂得設防。以至於後來,一想起那些人,他就在心裏嘀咕:這些人,往日與我關係不是挺親近的嗎?後來都去了哪裏?以前那麽要好,怎麽後來連麵都見不著了?
    他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在這些人眼中,“有利可圖”才是親近的緣由,“有光可借”才是結交的標準。說白了,他們不是朋友,而是“利用者”。
    財務科有位天津大姐,拿他買煙的事打趣,說了一句話,極為形象:“奮不顧身衝上去,遍體鱗傷倒下來。”這話,恰似他這段經曆的真實寫照。
    他把這一切講給父親聽。父親聽後,氣得臉色鐵青,拍著桌子說:“我讓你對村裏人好,可沒讓你借錢貼錢啊!你那個叔叔,自幼就愛占便宜,不懂事。往後他若再找你,再也不要幫他辦事了。”
    好在沒過多久,林秋水結婚了。單位管理也越發嚴格,每月借錢的事終於徹底畫上句號。那些從前老來廠裏占便宜的人,見無利可圖,便漸漸疏遠了他。
    有一年,村裏組織小學同學聚會,林建芳在酒桌上向他抱怨:“以前我去找你買煙,你又是管吃又是管喝,後來我再去,你咋就冷淡了呢?你是不是忘了咱們小時候是同學啦?”
    林秋水聽後,心中怒火中燒,真想破口大罵:這都什麽人啊!把占便宜當理所當然,還有沒有是非觀念?我又不是你爹,憑什麽無條件管你吃喝?可他終究還是強忍著怒火,選擇了沉默。
    他知道,有些人,你越解釋,他越覺得你小氣;你越退讓,他越覺得你理虧。真正的成熟,不是憤怒,而是看透後的平靜。
    林秋水在煙廠財務科工作四個月後,部門迎來了一位新同事張濤。
    張濤來自河東省臨彰市交河縣五家村,經貿學院企管專業畢業,被分配至太平煙廠,起初在製絲車間分揀煙葉。後來,財務科現金出納調走,李金蘭科長幾經爭取,才把在車間實習了一年半的張濤調了過來。雖說他學的是企管,但前幾個月已通過自學考取了會計證,組織科便將他歸入財務人才之列。
    誰能料到,張濤剛來不久,便攤上了一件極為棘手的麻煩事。
    那天,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闖進財務科,一進門就大聲嚷嚷要找張濤。她剛邁進現金出納的屋子,裏頭便傳來激烈的拉扯聲、摔打聲,還有女人的嘶喊聲,聲聲震耳欲聾。
    “你必須跟我結婚!我老公發現咱們偷情後,已經跟我離婚了!”她哭喊著,聲音尖厲,像一把刀劃破辦公室的寧靜。
    整個過程中,基本是她在單方麵傾訴,張濤幾乎沒吭聲。從她的控訴裏,大家拚湊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是經貿大學的老師,四十三歲,有個十八歲的女兒在外地上大學。丈夫在化工廠三班倒。她與張濤是老鄉,張濤家境貧寒,她曾多次資助他學費、衣物。久而久之,趁丈夫上夜班,兩人越了界,發生了關係。
    她說,她為張濤付出了太多,甚至為他打過一次胎。有一次,丈夫突然回家,當場撞破醜事。自那以後,夫妻天天吵架,最終離婚。張濤曾承諾畢業後娶她,可一畢業,家裏就給他介紹對象,他隨即與新女友交往,去她家的次數越來越少。
    她得知後,便跑到單位大鬧,非要張濤與對象分手,娶她為妻。
    李科長趕忙上前拉架,卻被她當作了訴苦對象。她開始滔滔不絕地傾訴,從張濤上學講到兩人偷情,甚至連他屁股上有胎記這種私密細節都抖了出來,接著又哭訴他忘恩負義,如今她已離婚,他必須負責。
    李科長好言相勸,可她根本不聽,反而要求李科長主持公道,不能縱容張濤道德敗壞。
    從那以後,她多次來廠裏鬧事,每次都鬧得雞飛狗跳,引來無數圍觀。李科長私下找張濤談話,他隻承認接受過資助,堅決否認答應過結婚。可一到老師麵前,他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沒過多久,張濤辭去了煙廠的工作,調回老家縣財政局。這場風波,才終於平息。
    林秋水站在辦公室門口,望著張濤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人情債,想起了堂叔的無賴,想起了同事的誤解。他忽然明白,生活從不隻有溫情,也有算計、背叛與不堪。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不願變得冷漠。
    他知道,真正的善良,不是無底線的付出,而是在看清世故後,依然選擇對值得的人掏心掏肺。
    而他,還在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