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快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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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脈搏在黃昏時分跳動得格外焦躁,尤其是在烏雲壓城、暴雨將至未至的時刻。上官悅擰著電瓶車的油門,金屬車把在掌心沁出一層薄汗——這台車跟著她三年,車把上的防滑膠套早已磨出幾道深淺不一的紋路,像老夥計手上的繭子。車身在擁擠的車流縫隙裏鑽行,鏈條偶爾發出“吱呀”一聲**,像頭疲憊卻不敢停下的鐵獸,每一次震動都順著車座傳到她的膝蓋,帶著夏末雨水前特有的悶熱潮氣。
    她單腳支地停在路口,塑料涼鞋的鞋底碾過路麵的灰塵,混著剛飄來的細小水珠,黏膩得讓人不舒服。抬手抹了把臉,指腹蹭到的不僅是汗,還有汽車尾氣裹著的灰粒,在小麥色的皮膚上留下一道淡痕。抬頭望天,鉛灰色的雲層低得仿佛要貼在樓頂的空調外機上,沉甸甸的,連遠處高樓頂端的避雷針都顯得矮了半截,像是被這雲層壓得喘不過氣。風裹著一股土腥味吹過來,路邊的梧桐葉翻著白邊,嘩啦作響,像是在提醒她:雨要來了。
    “嘖,這鬼天氣。”她低聲咕噥,聲音剛出口就被淹沒在周遭的嘈雜裏——右邊貨車的鳴笛聲粗啞得像破鑼,左邊電動車載著滿筐西瓜,車筐碰撞的“哐當”聲此起彼伏,還有穿校服的學生騎著自行車,車鈴“叮鈴叮鈴”地擠過人群。上官悅的眉頭卻不是因為這混亂皺起的,她的目光落在車後座:防水布被彈力繩勒得緊緊的,裹著一個方正的箱子,箱子角隱約能看出是硬紙板材質,卻比普通快遞箱重上不少。
    這是今天最後一件,也是最棘手的件。收件地址是老城區的“聽雨軒”,名字聽著像茶館,實則藏在迷宮似的巷弄裏——上次她送過一次附近的件,光找路就繞了二十分鍾,巷子裏連個正經路牌都沒有,全靠住戶指點。更讓她上心的是客戶備注,那行加粗標紅的字她早上看了三遍,現在還清晰地印在腦子裏:“易碎珍品,務必輕拿輕放,當麵驗貨,雨天慎送!”
    “慎送”兩個字像塊小石子,硌在她心裏。但她不能慎——早上站長特意跟她說,這客戶是聽雨軒的老主顧,要是送晚了或者出了差錯,對方可能會投訴。她入行三年,投訴記錄屈指可數,不是運氣好,是她比別人更上心:易碎件她從來不用車筐裝,都抱在懷裏;生鮮件她會提前給客戶發消息,問要不要放在小區自提點的冰箱裏;就算是普通文件,她也會把地址核對兩遍,怕送錯門。
    上官悅今年二十二歲,在快遞行業裏算是“老資曆”了。這個行當裏男的占了九成,當初她來麵試的時候,站長還勸過她:“小姑娘家,送快遞太苦了,風吹日曬的,不如找個辦公室的活。”她當時笑著搖頭:“辦公室工資沒這麽高,我得掙錢。”
    三年下來,她的皮膚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不像同齡女孩那樣白皙,卻透著股結實的勁兒。長期搬快遞讓她的手臂線條很清晰,肱二頭肌輕輕用力就能看出輪廓,有時候幫同事搬重件,男同事都得說句“悅姐厲害”。她的電瓶車永遠是站點最幹淨的——每天收工後,她都會用抹布把車身擦一遍,哪怕車身上有不少磕碰的痕跡,是去年冬天路滑摔的、前年被貨車蹭的,她也沒舍得換新車。後座的貨箱更是整理得規整,左邊放普通件,右邊放易碎件,最上麵放急件,找的時候一拿一個準。站點的人都知道,找上官悅借東西也行,找她查件更快,她的記性比電腦還準。
    “悅姐!東區三棟的件我帶走了啊!”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是站點新來的小王,剛滿十八歲,還帶著學生氣,穿著不合身的快遞服,袖子卷了兩圈。他騎著車從旁邊掠過,車筐裏放著三個小包裹,還不忘回頭朝她揮手。
    “好嘞!”上官悅揚聲回應,臉上瞬間綻開一個笑,眼角彎起,連剛才因天氣而起的陰霾都散了些,“謝了啊小王!回頭請你喝冰闊落!”
    小王笑著喊“好”,很快就消失在車流裏。上官悅習慣性地伸手拽了拽彈力繩,確認繩子沒鬆——這繩子是她特意買的加粗款,比站點發的結實,上次送一個大花瓶,全靠這繩子把箱子固定住。她摸了摸防水布,布料是厚帆布的,應該能擋雨,但她還是有點不放心,又把繩子多繞了一圈,打了個雙結。
    樂觀是她的鎧甲,也是她的習慣。再累的日子,她總能找到點甜頭:比如夏天送完件,在便利店買瓶冰鎮可樂,一口氣喝下去,冰爽從喉嚨滑到胃裏,所有疲憊都能散一半;比如月底發工資,看著銀行卡裏的數字多了點,就想著能給父親買更好的藥,給弟弟買他愛吃的草莓;再比如遇到好說話的客戶,遞瓶水或者說句“辛苦了”,都能讓她開心半天。
    紅燈亮了,她捏緊刹車,車穩穩地停在停止線後。剛停穩,雨點就下來了——先是試探性的幾滴,“啪”地砸在頭盔上,聲音很輕;接著像是有人指揮似的,雨點驟然變密,“嘩啦啦”地連成一片,瞬間織成了雨幕。
    上官悅下意識地抬頭,頭盔的擋風板上很快蒙了一層水汽,視線變得模糊。她看到前麵的行人驚呼著四散奔逃:穿西裝的男人把公文包頂在頭上,往路邊的銀行跑;賣菜的阿姨推著小推車,一邊跑一邊喊“我的菜”;還有幾個小孩,興奮地踩著水窪,被媽媽拽著胳膊拉走。
    “得,還是沒躲過。”她歎了口氣,從車座底下抽出雨衣——這雨衣是去年雙十一買的,加大碼,能把她和車後座的箱子一起罩住。她熟練地套上雨衣,雨衣的拉鏈有點卡,她用手指摳了摳拉鏈頭,才勉強拉到頂。雨衣的帽子太大,套在頭盔外麵有點晃,她用手按了按帽簷,確保不會擋住視線。
    剛整理好,綠燈就亮了。她擰動油門,電瓶車緩緩匯入車流,速度比剛才慢了不少——雨天路滑,她不敢開快,尤其是車後座還載著那個“易碎珍品”。雨水順著雨衣的縫隙往領口鑽,冰涼的觸感貼著皮膚,讓她打了個寒顫。她的褲子很快就濕了,褲腳往下滴水,踩在腳蹬上,每動一下都能感覺到濕布料的重量。
    路過一個公交站的時候,她看到站台下擠滿了人,有個老奶奶抱著一個紙箱子,箱子上寫著“易碎”,正著急地往雨裏看。上官悅心裏動了動,想起自己車後座的件,又看了看老奶奶的方向——她要是停下來幫忙,可能會耽誤送件,但老奶奶那焦急的樣子,她又不忍心。
    猶豫了兩秒,她還是把車停在了站台邊,扯著嗓子喊:“奶奶,您這是要送哪兒啊?要是順路,我幫您帶一段?”
    老奶奶愣了一下,隨即露出笑容,往她這邊走了兩步:“姑娘,真的嗎?我要去前麵的鍾表店,就兩站路。”
    “順路!您把箱子放我車後座,我幫您看著。”上官悅解開一根彈力繩,騰出點空間。老奶奶感激地把箱子遞過來,箱子不重,應該是鍾表零件之類的。“太謝謝你了姑娘,你真是好人!”老奶奶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掏出個蘋果,要塞給她。
    上官悅趕緊擺手:“不用不用,奶奶,舉手之勞。”說完,她重新綁好彈力繩,跟老奶奶說了句“您等下在鍾表店門口等我”,就騎著車繼續走了。後視鏡裏,老奶奶還在朝她揮手,她心裏暖烘烘的,剛才被雨水澆透的涼意都淡了些。
    騎了大概五分鍾,就到了鍾表店門口。她停下車,幫老奶奶把箱子拿下來,老奶奶非要把蘋果塞給她,她實在推不過,就接了過來——蘋果還帶著體溫,在冰涼的手心裏顯得格外暖。“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啊?我下次要是再遇到,一定好好謝謝你。”老奶奶問。
    “我叫上官悅,您叫我小悅就行。”她笑著說,“奶奶,您快進去吧,雨還下著呢。”
    看著老奶奶走進鍾表店,上官悅才重新發動車子。她咬了口蘋果,甜津津的,汁水很多,比她昨天買的好吃。她把蘋果揣進雨衣口袋裏,想著等下送完件,把剩下的帶回家給弟弟吃——樂樂最喜歡吃蘋果了。
    想到樂樂,她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手機放在雨衣內側的口袋裏,沒被雨淋濕。屏幕亮起來,壁紙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裏,父親坐在中間,笑得有些勉強,眼角的皺紋很深,那是常年被哮喘折磨的痕跡;樂樂才十五歲,摟著她的脖子,笑得沒心沒肺,露出兩顆小虎牙,校服領口還別著個小紅花——那是他小學時得的,一直別到現在;她站在旁邊,比現在胖一點,臉上還有點嬰兒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
    這張照片是兩年前拍的,也是樂樂確診先天性心髒病之前,最後一張全家福。
    那天她剛發工資,想著帶家人出去吃頓好的,就去了家門口的小飯館。父親本來不想去,說“浪費錢”,還是樂樂拉著他的胳膊撒嬌,他才同意。吃飯的時候,樂樂突然說“姐,我們拍張照吧”,於是她就用手機拍了這張合影。當時她還開玩笑:“樂樂,你這小紅花太幼稚了,趕緊摘了。”樂樂撅著嘴說:“不摘,這是老師給我的,我要戴著。”
    現在想起來,她心裏有點酸。樂樂確診那天,醫生把她叫到辦公室,說“孩子的心髒需要手術,手術費大概要二十萬”。二十萬,對他們家來說是個天文數字——父親常年吃藥,每個月藥費就要一千多,家裏的積蓄早就花光了,還欠著親戚幾萬塊。她當時在醫生辦公室門口哭了一場,擦幹眼淚才進去,笑著跟父親和樂樂說:“醫生說手術很簡單,咱們湊湊錢,樂樂很快就能好起來。”
    從那天起,她就更拚了。原來她每天隻跑早班,後來主動申請加晚班,有時候周末也不休息,就想多送點件,多掙點錢。父親知道她辛苦,偷偷把藥減量,想省下藥錢,被她發現後,她第一次跟父親發了火:“爸,你要是把身體搞垮了,我還要多花錢給你看病,你這不是添亂嗎?”父親當時紅了眼眶,沒說話,從那以後再也沒敢減量。
    樂樂也很懂事,住院的時候從來沒喊過疼,還跟她說:“姐,等我好了,我就去打工,幫你掙錢。”她當時摸著樂樂的頭,笑著說:“傻孩子,你好好讀書就行,掙錢的事有姐呢。”
    手機屏幕暗了下來,上官悅把手機塞回口袋,深吸了口氣。雨還在下,路麵上的積水已經沒過了電瓶車的輪胎一半,車輪碾過的時候,濺起的水花打在褲腿上,冰涼刺骨。但她不怕——隻要能讓父親好好吃藥,讓樂樂順利手術,這點苦算什麽。
    終於,她到了老城區的入口。這裏跟外麵的熱鬧截然不同,沒有高樓大廈,隻有一排排低矮的老房子,牆麵上爬滿了爬山虎,有些房子的屋頂還鋪著瓦,雨水順著瓦縫往下滴,在地麵砸出一個個小水窪。巷口的路牌鏽跡斑斑,上麵寫著“青苔巷”,字都快看不清了。
    上官悅推著車往裏走——巷子裏的路太窄,又坑坑窪窪的,騎車容易摔。她的鞋子很快就濕透了,襪子黏在腳上,每走一步都發出“咯吱”的聲音。水窪裏倒映著她的影子,雨衣裹得像個粽子,隻有眼睛露在外麵。
    走了大概十分鍾,她遇到一個坐在門口擇菜的阿姨,趕緊停下來問:“阿姨,請問聽雨軒怎麽走啊?”
    阿姨抬頭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前麵的拐角:“往前拐,第三個門就是,門口掛著塊木牌子,你仔細看。”
    “謝謝阿姨!”上官悅趕緊道謝,推著車繼續走。拐過拐角,果然看到了那塊木牌子——牌子是深棕色的,上麵刻著“聽雨軒”三個字,字體是隸書,邊緣有點磨損,應該掛了不少年了。牌子下麵掛著個銅鈴,被風吹得輕輕晃動,卻沒發出聲音。
    她把車停在屋簷下,這裏剛好能擋點雨,雨水順著屋簷往下滴,在地麵形成一道小水流。上官悅解下彈力繩,掀開防水布,抱起那個箱子——箱子比她想象中重,入手冰涼,硬紙板被雨水打濕了一點,摸起來軟軟的。她趕緊把箱子抱在懷裏,怕壓壞了。
    推開門的瞬間,門上的銅鈴終於響了,“叮當”一聲,清脆卻有點單調,在安靜的巷子裏顯得格外突兀。
    店裏的光線很暗,跟外麵的雨幕形成了鮮明對比。上官悅剛進去的時候,眼睛有點不適應,過了幾秒才看清裏麵的樣子:左邊的架子上擺著各種古董,有缺了口的瓷碗,碗底還印著模糊的花紋;有生鏽的銅鏡,鏡麵凹凸不平,照不出人影;還有幾個舊木盒,盒子上的鎖都鏽死了。右邊的牆上掛著幾幅泛黃的字畫,畫框是深色的木頭,上麵落了點灰塵。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複雜的味道——有陳舊木頭的味道,有灰塵的味道,還有一種淡淡的檀香,像是從櫃台後麵飄過來的。
    櫃台後坐著一個老人,頭發花白,梳得整整齊齊,用一根黑色的發簪固定著。他穿著一件青色的對襟褂子,袖口磨白了,領口卻很幹淨。老人戴著一副老花鏡,鏡片很厚,正就著一盞老式台燈擦一個瓷瓶——台燈是煤油燈改造的,玻璃燈罩裏還能看到一點黑色的汙漬,燈光昏黃,搖曳不定,把老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牆上。
    聽到銅鈴聲,老人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掃了過來,那目光很銳利,像刀子一樣,落在上官悅懷裏的箱子上,停留了兩秒,才移到她臉上。
    “聽雨軒的件?”老人的聲音很沙啞,像是很久沒說話,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語氣裏沒有溫度。
    “是的,您好,麻煩簽收一下。”上官悅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盡管她渾身濕透,雨衣上的水珠還在往下滴,在地麵砸出小小的水痕。她把箱子輕輕放在櫃台上——櫃台是實木的,表麵很光滑,應該是經常擦拭,上麵還鋪著一塊深色的絨布,絨布上繡著暗紋,看起來很精致。
    老人放下手裏的瓷瓶,瓷瓶放在絨布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手套是棉線的,指尖有點泛黃,他慢條斯理地戴上,每一根手指都仔細套好,才拿起櫃台上的裁紙刀。
    那把裁紙刀是牛角柄的,刀刃很薄,閃著銀光。老人拿著刀,沒有立刻劃開膠帶,而是先看了看箱子的封口——膠帶是透明的,粘得很牢,應該是客戶包裝的時候特意加固的。他的手指在膠帶上輕輕摸了一下,像是在確認膠帶的厚度,然後才把刀對準膠帶的縫隙,慢慢劃開。
    刀刃劃過膠帶的聲音很輕,“刺啦”一聲,在安靜的店裏顯得格外清晰。上官悅屏住呼吸,看著老人的動作,生怕他不小心劃到裏麵的東西。她注意到老人的手很穩,沒有一點顫抖,手指上有很多老繭,指關節有點變形,應該是常年做精細活留下的痕跡。
    終於,膠帶被劃開了,老人把箱子的蓋子掀開——裏麵是一個深色的木盒,木盒是紫檀木的,表麵雕刻著繁複的花紋,有雲紋,還有纏枝蓮,每一筆都很細致,看起來像是手工雕刻的。木盒上掛著一把小小的銅鎖,鎖身是圓形的,上麵刻著一個“軒”字,鎖孔裏還能看到一點銅綠。
    老人從另一個抽屜裏拿出一把鑰匙,鑰匙也是銅的,跟鎖很配。他把鑰匙插進鎖孔,輕輕轉動,“哢噠”一聲,鎖開了。他掀開木盒的蓋子,裏麵鋪著一層深紅色的絲絨,絲絨很軟,摸起來應該很舒服。
    絲絨上,靜靜躺著一隻鼻煙壺。
    上官悅的眼睛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那鼻煙壺比她的拳頭小一點,材質看起來很特別,不像玉那樣透亮,也不像瓷那樣光滑,而是帶著一種溫潤的質感,像是浸過油的木頭,卻又比木頭更細膩。壺身是淡青色的,上麵繪著山水圖案:遠處的山是青灰色的,線條很柔和,像是籠罩著一層霧氣;近處的水是淡藍色的,水麵上有一葉小船,船上有個小小的人影,穿著蓑衣,戴著鬥笠,像是在釣魚;岸邊還有幾棵柳樹,枝條垂在水麵上,像是在隨風擺動。
    最讓她驚訝的是圖案的細節——柳葉的紋路、小船的船槳、甚至人影的蓑衣紋理,都畫得清清楚楚,筆觸細膩得像是用針尖畫上去的。在昏黃的燈光下,鼻煙壺泛著淡淡的光澤,那光澤不刺眼,卻很內斂,像是有生命一樣。
    老人把鼻煙壺拿起來,對著燈光仔細看。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壺身,從壺口摸到壺底,動作很輕,像是在撫摸一件珍寶。他的眉頭微微皺著,表情很嚴肅,偶爾會停下來,對著燈光轉動鼻煙壺,似乎在檢查有沒有裂痕。
    上官悅站在旁邊,大氣不敢出。她覺得那鼻煙壺很脆弱,仿佛老人稍微用力,就會碎掉。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壺身上的山水好像活了過來,遠處的山在慢慢移動,近處的水在輕輕流淌,連那小船都像是在往前劃。她眨了眨眼睛,再看的時候,那山水又恢複了原樣,還是靜靜地畫在壺身上。
    “是正品。”老人終於開口了,聲音比剛才緩和了一點,他把鼻煙壺放回木盒裏,蓋上蓋子,然後摘下手套,疊好放在抽屜裏。
    上官悅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她拿出電子簽收掌機,打開收件頁麵,遞到老人麵前:“麻煩您在這裏簽個字,謝謝。”
    老人接過掌機,他的手指有點幹,在屏幕上點擊的時候,動作有點慢。他看了一眼收件人姓名——“沈墨”,然後在簽名欄裏寫下自己的名字,字跡很工整,是楷書,跟他的人一樣,透著股嚴謹。
    “謝…謝謝。”上官悅接過掌機,確認簽名沒問題後,把掌機放回口袋。她終於可以鬆口氣了,任務完成,她現在可以回家換身幹衣服,再給家裏打個電話。
    她轉身準備推門,就在這時,窗外突然閃過一道慘白的閃電,瞬間把店裏照得亮如白晝——她清楚地看到,老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裏有種說不出的複雜,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別的什麽。緊接著,“轟隆”一聲雷鳴,震得窗戶都在晃,台燈的燈光也跟著閃了兩下。
    上官悅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老人已經重新拿起了那個瓷瓶,用絨布繼續擦,仿佛剛才的雷鳴跟他沒關係。她笑了笑,覺得是自己太敏感了,然後推開店門,重新走進雨幕裏。
    雨比剛才更大了,豆大的雨點砸在頭盔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像是在敲鼓。她發動電瓶車,調轉車頭,駛離青苔巷。巷子裏很安靜,隻有雨聲和電瓶車的引擎聲,剛才那隻鼻煙壺的樣子,卻像印在她腦子裏一樣,揮之不去。
    她想起剛才那種奇怪的感覺,壺身上的山水好像在動,還有老人看她的眼神,都讓她心裏有點發慌。她甩了甩頭,想把這些念頭拋開——可能是太累了,產生了幻覺。她現在隻想快點回家,喝碗熱湯,換身幹衣服。
    電瓶車駛到巷口的時候,她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響,像是銅鈴的聲音。她回頭看了一眼,青苔巷裏空蕩蕩的,隻有雨水在流淌,聽雨軒的門已經關上了,那塊木牌子在雨幕中若隱若現。
    她沒多想,繼續往前騎。雨幕模糊了前方的路,她隻能眯著眼睛,盯著前麵的路燈——路燈是老式的,發出昏黃的光,在雨裏像是一團朦朧的光暈。她摸了摸口袋裏的蘋果,蘋果還在,隻是有點涼了。
    她不知道,就在她離開的那一刻,聽雨軒裏,老人正站在櫃台前,看著窗外的雨幕,手裏拿著那隻鼻煙壺。台燈的燈光照在壺身上,壺身的山水圖案似乎真的在動,那葉小船慢慢劃向遠方,消失在霧氣裏。
    老人輕輕歎了口氣,聲音很輕,被雨聲淹沒:“緣已至,劫難逃啊。”
    而此刻的上官悅,還在雨裏騎車。她想著回家後要先把雨衣洗了,明天還要穿;想著父親可能已經做好了晚飯,是她愛吃的番茄炒蛋;想著樂樂可能在寫作業,等著她打電話回去。她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揚,覺得再大的雨,再累的路,隻要能回家,就都是值得的。
    雨還在下,而且越來越大,像是要把整個城市都淹沒。但上官悅一點都不怕,她握緊車把,朝著家的方向騎去。她並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已經從她接過那個包裹、踏入聽雨軒的那一刻起,開始了無聲的轉動。那隻看似普通的鼻煙壺,藏著她無法想象的秘密,即將把她的人生,徹底推向一個陌生的世界。
    前方的路燈突然閃了一下,然後滅了。上官悅愣了一下,剛想刹車,電瓶車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像是被什麽東西拽住了。她低頭一看,車後座的防水布不知什麽時候鬆了,被風吹得飄了起來,而她的口袋裏,手機突然發燙,屏幕亮了起來,壁紙裏的全家福,慢慢變得模糊……
    下集《禍起鼻煙壺》內容提示: 上官悅離開聽雨軒後,風雨更疾。在返回站點的途中,為避讓一個突然衝出的行人或動物,電瓶車失控滑倒。盡管她盡力護住,但盛放鼻煙壺的空木盒仍被摔開(或包裹因顛簸破損),更糟糕的是,她發現鼻煙壺並非完好無損——壺身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痕,甚至可能有小塊碎片剝離。她頓時如墜冰窟,回想起客戶的嚴厲備注和古董店老者的謹慎態度,深知闖下大禍。驚慌失措地返回聽雨軒或聯係客戶後,麵對的是對方極度憤怒的斥責和一筆她難以承受的天價索賠。賠償金額相當於她兩個月的工資,讓她本就拮據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心情沮喪絕望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