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徹底沉入遠山，隻餘下天際一抹黯淡的橘紅，如同冷卻的餘燼。
    穀地中的血腥與廝殺聲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沉寂，以及難以驅散的濃重疲憊。
    “速速清理戰場，收繳可用之物，賊屍拖遠掩埋，以免滋生疫病！”
    馬忠忍著劇痛，聲音沙啞地吩咐著。
    士卒們默然行動，每個人的臉上都混雜著勝利的亢奮和深深的倦怠。
    關羽指揮著人手將穀口用碎石和折斷的兵刃簡單封堵，布置下警戒的哨探。
    赤兔馬安靜地立在一旁，打著響鼻，關羽輕撫其鬃毛，目光依舊銳利地掃視著四周黑暗的輪廓。
    趙雲則帶著幾名士卒，仔細檢查每一具黃巾賊的屍體，確保沒有裝死者，同時收集散落的兵器和幹糧。
    她的動作依舊幹淨利落，但眉宇間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色。
    連番惡戰，對每個人的精神和體力都是巨大的消耗。
    甄家的幸存者們聚攏在一起，低聲啜泣著，為死去的同伴哀悼，也為渺茫的前路感到恐懼。
    那位老車夫受了些輕傷，正唉聲歎氣地檢查著僅存的那輛馬車。
    丫鬟們臉上淚痕未幹，驚魂未定。
    在這片混亂與悲戚中，甄宓輕輕推開攙扶她的丫鬟，獨自一人，朝著正靠在一塊大石上喘息、指揮若定的馬忠走去。
    她的步伐很慢，略顯虛浮，顯然還未從連番的驚嚇中完全恢複。
    繡著暗紋的裙裾沾染了塵土與點點血汙，如同白璧蒙塵，卻更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之美。
    她走到馬忠麵前約三步遠處，停下。
    晚風吹拂起她散落的幾縷青絲，拂過蒼白卻依舊精致的麵頰。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聲音中的顫抖，屈膝，斂衽，深深一福。
    姿態優雅，禮儀周全，即便是在這荒郊野嶺、血火方熄的戰場，依舊帶著世家大族刻入骨子裏的風範。
    “落難之人甄宓，再謝將軍救命之恩。”
    她的聲音清越，雖不高，卻清晰地傳入馬忠耳中。
    “若非將軍臨危決斷，智計百出，我等……我等皆已淪為刀下冤魂。此恩重於泰山，甄宓沒齒難忘。”
    馬忠正揉著發脹的額角，聞言抬起頭。
    撞進一雙秋水般的眸子裏。
    那雙眼眸還殘留著淚光洗過的痕跡，如同雨後的寒潭，清澈見底，倒映著漸暗的天光和他此刻略顯狼狽的身影。
    眼底深處，除了真摯的感激，還有一絲未曾散盡的驚悸，以及一種極為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探究。
    他連忙掙紮著想站直身體還禮，卻牽動了傷口，忍不住吸了口涼氣，身形晃了一下。
    “甄小姐快快請起，不必多禮。”
    他的聲音因疲憊和傷痛而有些沙啞。
    “路見不平，豈能坐視？更何況是此等惡行。我等亦是自救，當不起小姐如此大禮。”
    甄宓卻並未起身，反而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他。
    “於將軍或是舉手之勞，仗義出手，於小女子卻是活命之恩，再造之德。”
    她微微側首，目光掃過正在遠處忙碌的關羽和趙雲的身影。
    “關將軍萬夫不當之勇，趙將軍……英姿颯爽，皆乃世所罕見的豪傑。然……”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幾分，卻字字清晰。
    “若非將軍洞察先機，利用這地勢，又以身為餌，巧妙調度，縱有關趙二位將軍之勇，我等在百人圍攻之下，恐也難逃覆滅之危。”
    她的分析冷靜而清晰，完全不像一個剛剛經曆生死危機的深閨少女。
    馬忠微微一怔，不禁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少女。
    他沒想到，在那樣慌亂危急的情勢下，她竟能將戰場變化、他的謀劃看得如此分明。
    這份冷靜和洞察力，絕非尋常女子能有。
    中山甄氏，百年望族，養出的女兒果然不凡。
    “甄小姐過譽了。”
    馬忠笑了笑，笑容因疲憊而有些勉強。
    “不過是情急求生，行險一搏罷了。若非雲長兄和子龍武勇絕倫，足以震懾敵軍，執行計劃，我再有多少算計也是徒勞。”
    他說得輕鬆，但背後的凶險，兩人心知肚明。
    甄宓輕輕搖頭，顯然並不完全接受他這番自謙之詞。
    她沉默片刻，忽然輕聲問道：“還不知將軍高姓大名？日後若有緣，甄氏必有厚報。”
    “在下姓馬，名忠。”
    馬忠答道，並未隱瞞。
    “馬忠……”
    甄宓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似乎想將其牢牢記住。
    她之前隱約聽到過關羽呼喚這個名字。
    但此刻，這個名字帶給她的感受已截然不同。
    它不再僅僅是一個陌生的軍官代號，而是與方才那電光火石間的精準判斷、那沙啞卻堅定的命令、那以傷弱之軀調度猛將、力挽狂瀾的身影緊緊聯係在了一起。
    “馬將軍……”
    她再次盈盈一禮，“今日之恩，甄宓銘記於心。”
    直到此時，她才緩緩直起身。
    兩人一時無話。
    氣氛略顯沉默，卻並不尷尬。
    一種奇特的、曆經生死後產生的微妙聯係，在空氣中悄然彌漫。
    遠處，士卒們點燃了篝火，跳動的火焰驅散著黑暗，也帶來一絲暖意。
    關羽沉穩的身影在火光照耀下如同鐵塔。
    趙雲則安排著值夜的人手，銀甲偶爾反射出一點寒光。
    甄宓順著馬忠的目光望去，看著這支奇特而強悍的小隊伍，看著那簇躍動的篝火，眼中流露出些許迷茫，以及對未來的深深憂慮。
    家破人亡，前途未卜，天下雖大，何處是歸途？
    “小姐接下來有何打算？”
    馬忠看出她的憂慮，開口問道，聲音放緩了些。
    甄宓收回目光，眼神黯淡了一瞬，低聲道：“本欲往鄴城投奔族親，如今……隻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助。
    馬忠沉默了一下。
    亂世之中，她一個如此貌美的弱女子，想要安全抵達鄴城，談何容易。
    今日之事，恐怕絕非最後一次。
    他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憐惜。
    “若小姐暫無萬全之策……”
    他斟酌著詞語，“可暫隨我等同行。雖前路艱險，餐風露宿，但有關將軍和趙將軍在，總多幾分安全。待局勢稍定，或遇到可靠商隊，再謀去處不遲。”
    這話說得頗為委婉，既提供了庇護，也全了對方的體麵，並未有絲毫挾恩圖強之意。
    甄宓聞言，眼眸微微一亮，如同暗夜中劃過一道微光。
    她再次深深看向馬忠。
    火光跳躍下，他臉色蒼白，帶著傷後的虛弱，眼神卻清澈坦蕩，帶著一種這個時代男子身上少有的、近乎平等的尊重與溫和。
    與她之前見過的所有驕橫武將、倨傲文士都不同。
    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悄然取代了部分恐懼。
    她輕輕頷首，聲音雖低，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如此……又要叨擾將軍了。”
    “份內之事。”
    馬忠擺擺手。
    正說著，一名士卒端著一點清水和一塊幹硬的麥餅走來：“大人，您一天沒進食了，傷口也得換藥……”
    馬忠接過水囊，卻將那塊看起來就硌牙的麥餅遞向甄宓。
    “甄小姐想必也餓了，先胡亂墊一口吧。條件簡陋，委屈小姐了。”
    甄宓看著那塊粗糙的麥餅，又看看馬忠遞餅時那雙沾著血汙和塵土的手。
    若是平日在家中，這樣的食物連她身邊的丫鬟都不會多看一眼。
    但此刻，她卻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鄭重接過。
    指尖不可避免地輕輕觸碰。
    兩人都微微一怔。
    甄宓飛快地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輕顫了一下，耳根微微泛紅。
    “多謝將軍。”
    她的聲音比剛才更輕了幾分，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慌亂。
    她捧著那塊麥餅，卻沒有立刻吃，隻是微微側過身，望著劈啪作響的篝火，不知在想些什麽。
    馬忠也收回手，借著喝水掩飾了一下微妙的情緒。
    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在悄無聲息中，變得不同了。
    絕非僅僅是恩情那麽簡單。
    一種若有若無的情愫，如同初春的藤蔓，在這戰火餘燼的荒野中，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了少女的心頭。
    也悄然撥動了另一顆來自異世的心弦。
    夜色，徹底籠罩了四野。
    繁星漸次亮起，無聲地注視著這片飽經創傷的大地，以及其中悄然萌動的細微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