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逝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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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徹底吞噬了河岸。嗚咽的風聲成了天地間唯一的主調,吹動著枯黃的蘆葦蕩,發出永無止境般的沙沙哀鳴,仿佛在為即將發生的悲劇奏響淒涼的挽歌。
(平行敘述一:岸邊的絕望)
最先發現異常的是住在石橋附近的一個老村民,姓王。他傍晚下地回來晚了,抄近路從橋頭走,手電筒昏黃的光斑無意中掃到了岸邊泥地上一個孤零零的、深色的物體。
“誰把東西落這兒了?”他嘀咕著,眯起昏花的老眼,蹣跚著走過去。撿起來一看,是一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樣式老舊,但很幹淨,背帶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書包旁邊,還有一隻同樣陳舊、沾滿泥點的白色帆布鞋,鞋底的花紋都快磨平了。
王老漢心裏“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蛇,倏地竄上脊背。他趕緊擴大範圍,佝僂著腰,用手電在河邊蘆葦叢和泥灘上仔細照射搜尋。光線所及,盡是枯枝敗葉和渾濁的泥水。
很快,他在幾步開外找到了另一隻鞋,鞋頭朝著河水的方向。更讓他心驚的是,在一塊稍微幹淨些的大石頭上,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一件女式的舊外套,洗得泛白,但折疊得一絲不苟。旁邊,還放著一小塊用幹淨手帕包著的、已經硬了的饅頭。
這絕不像是無意中遺落,更像是一種…決絕的、有意識的安排!一種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王老漢的心。
“不好啦!有人跳河了!快來人啊!”王老漢蒼老而驚恐的呼喊聲,像一把利刃,猛地劃破了小村寂靜的夜幕。
聞訊趕來的幾個鄉鄰和村幹部,打著手電、提著搖曳的馬燈,沿著泥濘的河岸焦急地搜尋、呼喊。淩亂的光柱在黑暗的、嗚咽的河麵上徒勞地搖曳,隻能照亮很小的一片湍急的水流,回應他們的隻有嘩嘩的、冷漠的流水聲。
“看!那裏!”一個眼尖的年輕人指著下遊一處回水灣。渾濁的水麵上,幾縷深色的、像是頭發絲般的東西纏繞著一截枯枝,隨波沉浮。旁邊,一小片疑似深色布料的碎片在漩渦裏打轉。
搜尋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在這冰冷漆黑的春夜,在這條水深流急、暗流湧動的河裏,這麽久沒蹤影,生還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人們的心都沉了下去,像墜入了冰窖。
“是陳家的閨女…陳娟…”王老漢顫巍巍地拿起那個舊書包,指著上麵一個用藍線繡上去的、略顯歪扭卻清晰的“娟”字,聲音沉重得如同灌了鉛,“她家就在前麵巷子裏…”
消息像冰冷的河水一樣,迅速而無聲地蔓延開來,浸透了那條狹窄陰暗的巷子,灌滿了每一個角落。
當幾個麵色凝重、褲腳沾滿泥濘的鄰居和村幹部敲開陳家那扇薄弱的木門時,王桂蘭正就著桌上那盞昏黃的、為了省電而瓦數極低的燈泡,縫補著陳浩一件磨破了袖口的衣服。針尖在燈光下閃爍著微弱的寒光。她抬起頭,看到眾人沉重而躲閃的表情,手裏的針一下子紮進了指尖,滲出一顆鮮紅的血珠,她卻毫無知覺。
“陳家嫂子…你…你要挺住…”村長艱難地開口,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河邊…發現了娟子的書包和衣服…人…人沒找到…怕是…怕是沒了……”
“嗡”的一聲,王桂蘭隻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眼前的燈光扭曲成模糊的光斑。她張著嘴,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卻吐不出任何一個音節。那隻舊書包被遞到她麵前,上麵那個她親手一針一線繡上去的“娟”字,此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她的心口,燙得她靈魂都在抽搐。
“娟…娟子…”她終於從胸腔深處擠出一聲破碎的、幾乎不是人聲的嘶叫,猛地站起身,想衝出去,卻眼前猛地一黑,整個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和力氣,直挺挺地、毫無征兆地向後倒去!
“媽!”剛從外麵尋找姐姐未果、心頭籠罩著不祥預感急匆匆趕回家的陳浩,恰好目睹了母親像斷了線的木偶般倒下的這一幕。他瘋了一樣撲過去,抱住母親軟倒的、尚有餘溫的身體,“媽!你怎麽了?媽!你醒醒!”
鄰居們頓時亂作一團,有人趕緊衝上去掐人中,有人慌亂地喊著去找村醫,有人扶住搖搖欲墜的桌子。
王桂蘭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蠟黃,嘴唇迅速泛起駭人的紫紺,呼吸變得極其微弱、急促且不規則,一隻手無意識地、死死地揪著胸口的衣服,仿佛想要把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挖出來。
“是心髒病!快!拿藥!”有經驗的老人急得直跺腳。
陳浩顫抖著,眼淚模糊了視線,手忙腳亂地在母親上衣口袋裏摸索,隻摸出幾塊被體溫焐熱的、皺巴巴的零錢和一張姐弟倆的舊照片,照片上,母親的笑容溫暖而疲憊。根本沒有藥的影子!也許藥早就吃完了,而母親為了省下那點可憐的錢,一直硬撐著、瞞著他們,沒去買…
“媽…媽你醒醒!你別嚇我!姐…姐她…”陳浩抱著母親迅速失去溫度的身體,語無倫次,巨大的、雙重的恐懼像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無法呼吸。
母親的瞳孔在昏暗的燈光下慢慢散開,揪著胸口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那雙操勞了一輩子、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最終鬆開了對苦難生命的緊握。她那飽經風霜、布滿皺紋的臉上,最後定格的是無法言說的震驚、無法承受的劇痛和徹底的絕望。
她甚至沒能等到女兒的確切死訊,就在這極致的、排山倒海般的悲痛和驚嚇中,突發心肌梗死,溘然長逝。
“媽——!!!”
陳浩發出一聲淒厲至極、撕心裂肺的哭嚎,那聲音仿佛泣血,充滿了無盡的、毀滅性的痛苦和絕望。他緊緊抱著母親逐漸冰冷、僵硬的身體,眼淚洶湧而出,混合著鼻涕和嘶啞的呐喊。整個世界在他麵前轟然倒塌,碎得徹徹底底,片瓦不留。
一天之內,他失去了姐姐,又失去了母親。所有的至親,所有的依靠,所有的溫暖和念想,全部消失。他成了一個徹底的、無依無靠的孤兒。
周圍的鄰居們無不掩麵落淚,唏噓哽咽,看著這眨眼間降臨的人間慘劇,卻無能為力。破舊的小屋裏,隻剩下少年絕望的痛哭和窗外呼嘯而過的、冰冷刺骨的寒風。
(平行敘述二:漁火微光)
與此同時,在下遊幾裏外,一個避風的河灣處,一盞昏黃如豆的漁火,卻在頑強地與無邊的黑暗和寒冷對抗著。
鄭老憨的小船艱難地靠了岸。他顧不上自己幾乎凍僵、瑟瑟發抖的身體,和老伴一起,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個冰冷僵直、毫無生氣、仿佛已經與死亡無異的女孩抬進了岸邊他們簡陋卻溫暖的漁家小屋。
屋裏生著一個燒著柴火的土灶,橘紅色的火光跳躍著,溫度比外麵高不少,驅散著寒意,但空氣中依舊彌漫著一種緊張的、令人揪心的清冷。
“快!放到炕上!用所有厚被子裹起來!灶裏再加把火!”鄭老憨牙齒磕碰著,聲音打著顫吩咐,嘴唇凍得發紫。
鄭大娘手忙腳亂地翻出家裏所有能蓋的棉被、毛毯,甚至包括他們自己晚上蓋的,一股腦地將女孩緊緊裹住,隻露出一張慘白泛青、毫無血色的的小臉。她用手不斷用力揉搓女孩冰冷的胳膊和腿腳,試圖摩擦生熱,喚醒一絲生機。
“沒氣兒了…都快沒氣兒了…”鄭大娘帶著哭音,手指在女孩鼻下劇烈地顫抖著,幾乎感覺不到一絲呼吸的漣漪。女孩的身體冷得像一塊河底的石頭。
鄭老憨顧不得換下濕透的、不斷滴著冰水的衣服,撲到炕邊,想起年輕時老人教的土法子,笨拙卻用盡全力地按壓女孩的腹部,試圖控出嗆入的、奪命的河水。
一下,兩下……女孩毫無反應,像一具沒有生命的玩偶。
鄭老憨眼睛都紅了,不肯放棄,咬著牙繼續按壓,額頭上青筋暴起,不知是用力還是焦急。
終於,“哇”的一聲,女孩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從喉嚨裏嗆出一大口渾濁冰冷的河水,緊接著又是幾聲劇烈的咳嗽,斷斷續續吐出幾口水,但依舊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得如同遊絲,仿佛下一秒就會斷絕。
“有反應了!有反應了!老天爺!”鄭大娘喜極而泣,聲音發顫,趕緊用舊毛巾擦拭女孩口鼻邊的汙物。
“去!把咱家那點老薑全熬了!多加火!要滾燙的!灶膛裏的火別停!”鄭老憨吼道,聲音沙啞。
鄭大娘連忙跑去灶台,手忙腳亂地添柴,將家裏僅剩的幾塊老薑用力拍碎,扔進鍋裏,加水猛燒。辛辣溫暖的氣息隨著水汽慢慢彌漫開來,驅散著屋裏的寒意和死亡的氣息。
鄭老憨則繼續守在炕邊,不停地揉搓女孩的四肢,對著她冰冷的手哈著熱氣,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像是在祈禱,又像是在命令:“丫頭,挺住!挺住啊!閻王爺不收你!睜開眼,睜開眼看看…”
鍋裏的薑湯開始翻滾,發出咕嘟聲。昏黃跳躍的灶火光芒下,老漁民夫婦焦急而專注地圍著一個素不相識、瀕臨死亡的生命,與窗外無邊無際的寒冷黑夜和死神,進行著一場無聲卻激烈的拉鋸戰。
女孩躺在厚厚的、散發著陽光和皂角味道的棉被裏,臉色依舊死白,睫毛上結著細小的水珠,不知是河水還是冷汗。她陷入深深的、保護性的昏迷,對外界發生的一切毫無感知,記憶仿佛也被那冰冷的河水徹底凍結、衝散、封存。
她不知道岸上發生的驚天悲劇,不知道母親已經因她而逝,不知道弟弟正沉浸在雙重的、毀滅性的悲痛中,整個世界已然崩塌。
在這個冰冷刺骨的春夜,生與死,以最殘酷又最微弱的方式,在河的兩岸,無聲地、激烈地拉鋸著。一邊是已成定局的、令人心碎的死亡和絕望;另一邊,是微弱卻頑強的、不肯放棄的生命火光和一絲渺茫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