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恩情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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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外的走廊,比病房內更顯清冷空曠。頂燈投下慘白的光,將水磨石地板照得光滑而冰冷,反射著模糊的人影,如同另一個寂靜無聲的世界。空氣裏消毒水的氣味更加濃烈刺鼻,混雜著一種人來人往卻無人停留的寂寥感,以及一種無形的、關於病痛與未知的沉重壓力。
鄭大山和李秀蘭跟著那位表情嚴肅的主治醫生來到走廊相對僻靜的一角,遠離了護士站的低語和遠處病房隱約傳來的**。醫生是個中年男人,戴著金屬框眼鏡,臉上帶著見慣生死與苦難後的平靜,但鏡片後的眼神裏,仍有一絲對眼前這對衣著樸素、滿麵風霜的漁夫夫婦的溫和與不易察覺的憐憫。
“大夫,”李秀蘭迫不及待地開口,雙手緊張地絞著洗得發白的衣角,指節因為長期浸泡在河水和洗衣液中而顯得粗大紅腫,甚至有些變形,“俺閨女…她到底咋樣了?醒是醒了,可那眼神…咋像啥都不認得了?”她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充滿了焦慮和深切的擔憂。
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盡量放緩,試圖用更通俗的語言解釋這複雜的情況:“人醒過來,生命體征,比如心跳、呼吸、血壓,算是基本穩定下來了,這是最大的好消息,說明她闖過了最危險的鬼門關。”他頓了頓,這個短暫的停頓讓鄭大山和李秀蘭剛剛稍緩的心又猛地提了起來,懸到了嗓子眼。
“但是,”醫生話鋒一轉,聲音低沉了些,“溺水時間不短,河水又冷,腦部缺氧比較嚴重。就像…就像地裏的莊稼,淹久了,根子就會受損。再加上…”他斟酌著用詞,目光掃過夫婦倆樸實而困惑的臉,“從你們發現她時的情況和她的反應看,她落水前很可能經曆了極大的心理衝擊或者創傷,受到了極度的驚嚇。”
他盡量說得委婉:“這兩方麵因素疊加在一起,導致了她現在這種情況——醫學上稱之為‘解離性遺忘’,就是嚴重的失憶。”
“失憶?”李秀蘭喃喃重複著這個對她而言無比陌生的詞語,眼神裏滿是困惑、茫然和更深的不安,“啥都…不記得了?連自己個兒是誰…都忘了?”
“可能是選擇性的,忘掉了一段特定的、讓她極度痛苦的經曆;也可能是更全麵的,連自己的身份、過往的一切都忘了。”醫生解釋道,目光落在病房方向,“從她目前完全認不出人、對自身信息毫無反應、甚至語言功能都似乎嚴重受損的情況看,偏向於後者,而且程度不輕。恢複的時間…”醫生微微搖了搖頭,語氣沉重,“說不準。可能幾周幾個月,可能幾年,也可能…”他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但那未盡之意像一塊冰冷的石頭,重重壓在了鄭大山和李秀蘭的心上——也可能,永遠都想不起來了。
李秀蘭的眼淚瞬間又湧了上來,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她粗糙的臉頰滾落:“那…那能治好嗎?大夫,咱咋辦啊?得用啥藥?俺們…”她急切地想抓住一絲希望。
“腦部的損傷,藥物能起的作用有限。”醫生語氣溫和卻現實,“現在的關鍵,是加強營養支持、保證絕對的好好休養,這是根基。可以輔以一些康複訓練,慢慢刺激她的記憶和認知,但千萬急不得。最重要的是耐心和周圍的環境,要讓她有安全感,感到安心,這對她精神的恢複比任何藥都重要。”他頓了頓,從手裏的文件夾中抽出一張打印清晰的費用清單,語氣變得更加現實和沉重,“這是截止到目前的治療、用藥和住院費用,你們先去繳一下費吧。後續的康複和營養支持,如果需要,可能…可能還需要不少花費。”
那張打印著密密麻麻項目、單價和那個最終匯總數字的紙張,像一塊沉重冰冷、邊緣鋒利的巨石,被遞到了鄭大山麵前。
鄭大山沉默地伸出手,接過那張薄薄的紙。他的手指粗壯,指甲縫裏還嵌著些許難以洗淨的漁網汙漬和河水留下的印記,接過紙張時,那手指似乎幾不可查地微微抖了一下。他沒立刻去看那個刺目的最終數字,而是先抬起眼,深深地望了一眼病房那扇緊閉的門,仿佛能透過那扇門,看到那個躺在病床上、脆弱茫然、一無所有的女孩。
然後,他低下頭,目光沉重地落在那個費用總額上。數字不小,對於他們這樣依靠一葉扁舟、一張漁網在風浪裏刨食的家庭來說,幾乎是天文數字,是他們省吃儉用大半輩子才能攢下的數目。
他沉默了幾秒鍾,黝黑的臉膛上看不出太多表情,隻有眉心的那道豎紋更深了。然後他一言不發地轉過身,走到走廊邊的塑料長椅旁,默默地彎下腰。他從長椅底下拖出一個舊的、邊緣磨損嚴重、顏色褪得發白的軍用帆布包——那是他們那天清晨發現女孩,驚慌失措送她來醫院時,隨手抓來的,裏麵胡亂塞了幾件簡單衣物和一點幹糧。
李秀蘭和醫生都看著他寬厚而略顯佝僂的背影。
鄭大山蹲下身,帆布包發出沉悶的摩擦聲。他打開包,在裏麵摸索了一陣,從最底層掏出一個用舊手帕緊緊包裹著的小包。那手帕已經很舊了,邊緣起了毛球,但洗得很幹淨。他一層層、極其小心翼翼地打開,仿佛在開啟什麽神聖的物事,露出了裏麵一疊新舊不一、麵額不等的紙幣。有的紙幣皺巴巴,卷著邊,顯然被反複摩挲清點過;有的邊角磨損嚴重,透著辛勞的氣息;最大麵額也不過五十元,更多的是十元、五元和一元的零鈔。紙幣下麵,還沉著幾個五角、一元的硬幣,閃著微弱的金屬光澤。
這是他和大半輩子起早貪黑、風裏來雨裏去、一條魚一條魚攢下的所有積蓄,是預備著哪天漁船壞了需要大修、或者應對其他不敢想象的急用的保命錢。每一張鈔票都浸透著河水的腥氣和他們的汗水。
他低著頭,就著走廊慘白的光線,一張一張地、極其緩慢而認真地數著那些零散的鈔票。粗糙的手指拂過每一張紙幣,撚開,疊好,再拿起下一張。數完了紙幣,又仔細地清點那幾個硬幣。動作緩慢而莊重,仿佛在進行一項極其重要、不容有失的儀式。清點完畢,他又仔細地、反複地核對了一遍費用單上那個冰冷的數字。
錢,勉強夠支付這第一期的費用。厚厚的、一把的零散票子,兌換成一張輕飄飄的繳費單。
他站起身,將清點好的、那疊代表著他們多年心血與保障的錢,和那張費用單一起,鄭重地遞還給醫生,聲音低沉沙啞,卻異常清晰,沒有任何猶豫:“大夫,錢,俺們交。娃的病,請您和醫院,一定多費心。該用的藥,該做的檢查,咱都做。隻要…隻要娃能好起來。”
醫生看著他遞過來的那疊明顯是攢了許久、浸透著生活艱辛的零散鈔票,又看看這對衣著樸素、麵色憔悴、眼神卻無比堅定的夫婦,鏡片後的眼神變得極為複雜,最終化為一聲輕輕的、充滿敬意的歎息:“你們…唉,放心吧,我們會盡力的。先保住命,穩住情況,恢複…慢慢來。”他接過那疊沉甸甸的錢和冰冷的單據,“我去開票,你們先去照顧孩子。”
醫生轉身走向收費處的窗口,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裏回響。
李秀蘭走到丈夫身邊,聲音還帶著濃重的哭腔,卻充滿了與丈夫同樣的決絕:“老憨,咱…咱以後咋辦?這錢…可是…”
鄭大山目光依舊望著病房門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門板守護著裏麵的女孩,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錢沒了還能再掙。人命關天,碰上了,就不能不管。這娃…”他頓了頓,聲音更沉了些,帶著一種深切的悲憫,“太可憐了。你看她那樣,水裏撈上來,啥都沒了,連自己個兒是誰都忘了,孤零零一個人。咱要是再不管,她可真就沒活路了。良心上過不去。”
李秀蘭用力點頭,用袖子狠狠抹掉眼淚,仿佛也抹去了最後一絲猶豫:“對!管!必須管!以後我少出幾次船,就在家照顧她。飯少吃一口沒啥,得先把娃的身子養好!咱倆緊巴點,總能熬過去!”
夫婦倆沒有再多言語,一種共同的、源於骨子裏的淳樸善良和如山般的擔當,讓他們在這個沉重的現實麵前,做出了毫不猶豫、傾盡所有的決定。他們轉身,輕輕推開病房的門,重新走回到那個被命運殘酷剝奪了過去、此刻一無所有、未來迷霧重重的女孩床邊。
窗外的天色依舊灰蒙,壓抑著風雨欲來的沉悶。但病房內,一種超越血緣的、厚重如山的恩情與人性最本真的光輝,正悄然將女孩冰冷的、破碎的世界,一點點溫暖、包裹、支撐起來。盡管她此刻對此,仍一無所知,依舊沉睡在那片保護性的、空白而疲憊的迷霧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