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無名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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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漁村緩慢地流淌,像門前那條看似平靜、底下卻暗流湧動的河水。女孩的身體在李秀蘭日複一日的魚湯、米粥和草藥燉品的精心調養下,一天天好轉。蒼白的臉頰逐漸透出些許血色,幹瘦的手腕也圓潤了些許,能自己慢慢吃飯,能在院子裏短時間走動,甚至能幫著李秀蘭做一些極其簡單的家務,比如遞個簸箕,收收晾幹的野菜。
但她的精神世界,卻像被困在一個透明的、堅固的繭裏。與外界的溝通,依舊僅限於極其簡單的點頭、搖頭,或是幾個模糊不清、需要費力猜測的音節。大多數時候,她隻是安靜地坐著,眼神空茫地望著窗外流淌的河水,或是盯著灶膛裏跳躍的火苗,仿佛靈魂的一部分依舊漂浮在某個無人能抵達的、被濃霧封鎖的虛空。那場高燒般的、短暫的蘇醒之後,是更深沉的、保護性的沉默。
李秀蘭和鄭大山嚐試過各種方法,溫和地、耐心地引導她。
“丫頭,你看,這是碗,吃飯用的。“李秀蘭拿著一個粗瓷碗,在她麵前慢慢比劃。
女孩眼神空洞地看著,沒有反應。
“碗...“李秀蘭重複著,期待她能跟著念。
女孩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卻隻是極輕微地搖了搖頭,眼神裏掠過一絲疲憊和困惑,仿佛這個簡單的音節也重若千鈞,且毫無意義。
鄭大山捕魚回來,會特意帶一些顏色鮮豔的貝殼或光滑的鵝卵石,放在她手心:“看看,喜歡不?從河裏撈上來的。“
女孩會拿起石頭,冰涼滑膩的觸感讓她指尖微顫。她看得很仔細,仿佛要從那天然的紋路裏看出些什麽,但最終,依舊是茫然的沉默。河水帶來的恐懼,讓她對源自河水的一切都帶著本能的、細微的抗拒。
縣公安局的民警來過兩次。第一次是一位年輕的警員,帶著筆錄本和公事公辦的溫和。
“小姑娘,別害怕,好好想想。“他盡量放柔聲音,“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在哪裏?爸爸媽媽叫什麽名字?怎麽掉到河裏的?“
女孩坐在炕沿,手指緊張地揪著衣角,眼神裏全是茫然和不知所措。她努力地回想,眉頭緊緊蹙起,可腦海裏隻有一片混沌的白霧,任何試圖深入探尋的念頭都會引發隱隱的頭痛和心悸。她最終隻能無助地搖頭,嘴唇嚅動,卻發不出任何有用的音節。
年輕警員有些無奈,轉向一旁的鄭大山夫婦:“一點都記不起來?落水前的事,一點印象都沒有?比如學校,同學?“
鄭大山搓著手,黝黑的臉上帶著愁苦:“大夫說了,是那啥...失憶了。燒得厲害,腦子受損了。啥都想不起來了。“
警員做了記錄,留下聯係方式,囑咐一有線索就通知他們。
第二次來的是位年紀大些、經驗更豐富的老民警,眼神銳利,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了然。他問得更仔細些,甚至帶來了幾張近期上報的失蹤人口資料(其中就包括陳娟的,但檔案照片下的狀態已被標注為“溺水失蹤,推定死亡“),攤開在炕桌上,讓她辨認。
“小姑娘,你看看,仔細看看,有沒有你認識的?或者...有沒有你自己?“老民警的目光緊緊盯著她的反應。
女孩的目光從那些或焦慮或悲傷的陌生麵孔上緩緩滑過,沒有任何停留,也沒有絲毫情緒的波動,就像在看一堆毫無意義的符號。那些臉孔於她,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激不起半點漣漪。看到自己曾經的照片時,她的眼神同樣空洞,仿佛在看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麵容憔悴的女孩。
老民警合上文件夾,歎了口氣,對鄭大山搖搖頭:“老哥,情況我了解了。這娃...怕是難找了。腦部受創,記憶恢複不好說。你們...“他看了看這個雖然清貧但收拾得幹淨整潔、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家,又看了看女孩身上雖然舊卻漿洗得幹幹淨淨的衣裳,以及李秀蘭那毫不作偽的、深切的擔憂眼神,後麵的話沒再說下去。隻是拍了拍鄭大山的肩膀:“先好好照顧著吧。有消息再通知我們。不容易啊。“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唏噓。
送走民警,屋裏陷入短暫的沉默。一種無形的、關於“過去“的沉重大門,似乎被正式地、無奈地關上了。
女孩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她能感覺到民警的到來和詢問與她的“過去“有關,那種竭盡全力卻一無所獲的無力感,讓她感到一種深切的沮喪和...一種莫名的、為那個“不存在“的過去而感到的悲傷。
李秀蘭坐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好孩子,想不起就別想了。不想了,啊?難受就不想。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家,俺和你鄭大伯就是你的家人。有俺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
女孩抬起頭,看著李秀蘭慈祥而溫暖的眼睛,那裏麵沒有絲毫的不耐煩或失望,隻有全然的接納和心疼。她鼻尖一酸,眼眶微微發熱,這是一種她無法理解卻本能渴望的溫暖。她極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晚上,鄭大山蹲在門口的門檻上,就著昏暗的燈光,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辛辣的煙霧繚繞中,他望著院子裏在幫李秀蘭收衣服的女孩。她的動作還有些笨拙遲緩,側影在暮色中顯得單薄又脆弱,像一棵在風裏微微顫抖的小草。
李秀蘭走過來,也歎了口氣,聲音裏充滿了憐惜:“問也問不出啥,警察那邊估計也沒啥辦法了。這娃,就像天上掉下來的,無根無萍的。“
“嗯。“鄭大山悶悶地應了一聲,煙霧從他鼻孔緩緩吐出。
“總不能一直"丫頭""丫頭"地叫。“李秀蘭說,語氣堅定起來,“得有個名兒。得起個名兒。“
鄭大山沉默了一會兒,用力吸了一口煙,然後緩緩吐出,目光依舊落在女孩身上:“是啊,得有個名兒。得起個名兒。“他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
女孩並不知道這場關於她未來的討論。她隻是偶爾,在幫李秀蘭晾衣服看到盆裏晃動的清水倒影時,或是經過那麵模糊的、鑲著木框的舊鏡子無意中瞥見自己的影像時,會突然愣住。
水光瀲灩,扭曲地映出一張陌生的、清秀卻空洞的臉,眼神迷茫,帶著一種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憂傷。
鏡麵模糊,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熟悉又陌生,仿佛觸手可及,卻又隔著一層無法穿透的毛玻璃。
她會出神地看上好幾秒,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仿佛那水影裏、那鏡框中,藏著某個呼之欲出的答案,某個被嚴密封鎖的、關於“她“是誰的謎底。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想要去觸碰,去抓住什麽。
但指尖觸及的,隻有水的冰涼漣漪,或鏡麵的堅硬光滑。
那片虛無的空白依舊頑固地橫亙在那裏,隔開了她與所有的昨天。她是誰?她從何處來?為何會對水產生那樣深刻的恐懼?這些問題像無聲的潮水,在她空寂的內心世界裏反複拍打,卻得不到任何回響,隻留下濕漉漉的、冰冷的痕跡。
她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一個漂浮在現在的、無名的孤魂。而遠方,那個她真正的家,關於“陳娟“的一切,正在悲痛和時間的流逝中被逐漸掩埋,戶籍檔案上,那個名字旁邊,已被蓋上了冰冷的、黑色的印章——“推定死亡“。一個生命的痕跡,正在被世界悄然抹去,而另一個被重新賦予的生命,正在這臨水的漁家,悄然孕育,盡管她對此,仍一無所知,隻是時常對著水中倒影,陷入無法言說的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