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歸期與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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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爾的秋意漸深,天空呈現出一種極高、極遠的湛藍,陽光變得清澈透明,卻不再灼人。校園裏高大的銀杏樹仿佛一夜之間被點燃,披上了燦爛奪目的金黃,風一吹過,葉片便如碎金般簌簌落下,在地上鋪成一條條奢華而寂寥的地毯。這絢爛的季節,卻天然帶著一種告別與成熟的意味。
藍溪的學業,也進入了最後的收獲與總結階段。高級特效化妝的期末作品,她選擇了一個極具挑戰性的主題——模擬一位經曆過火災、麵部留下嚴重增生性疤痕與色素沉著,卻又通過漫長康複治療、眼神中重燃希望與堅韌的女性形象。這不僅僅是對技術極限的挑戰,更是對情感深度和生命故事的理解與表達。
在操作台前,她調動了全部所學。她用特殊的矽膠材料,一層層地塑造出疤痕凹凸不平的質感和攣縮感,精確控製厚度和邊緣的過渡,使其與周圍“健康”皮膚的連接天衣無縫。她運用出神入化的色彩技巧,調製出那種新生的、血管豐富的粉紅色與陳舊性沉著的紫褐色、蒼白色交織的複雜色調,每一筆暈染都仿佛在講述一段痛苦的過往和緩慢的愈合過程。她甚至精心處理了毛孔和細紋的細節,讓假體與模特的真實皮膚完美融合。
最終的作品震撼了所有評審教授。那不僅僅是一個技術精湛的傷效妝,更是一件充滿人文關懷和敘事力量的藝術品。它逼真得令人心悸,卻又因為那雙特意保留的、清澈而充滿生命力的眼眸,而散發出一種打動人心的、超越傷痕的力量。她毫無懸念地獲得了最高分,並得到了係主任的高度讚揚,稱其“展現了技術與靈魂的罕見結合”。
捧著那份沉甸甸的、印著優異成績的成績單和結業證書,藍溪站在灑滿金色陽光的學院走廊裏,心中百感交集。兩年多的異國求學時光,像一場漫長而艱辛的跋涉,此刻終於抵達了一個重要的裏程碑。她不再是那個初來時懵懂惶恐、語言不通、對未來充滿不確定的“丫頭”。如今,她掌握了一門精湛的、足以安身立命的技藝,她可以用手中的工具和色彩,去影響甚至改變人的外觀與氣質。她變得獨立、堅韌、自信。那份由鄭大山和李秀蘭用如山恩情為她重塑的“鄭藍溪”的身份,此刻被知識和技能填充得堅實而飽滿。
然而,畢業也意味著選擇的十字路口。尹教授私下找她談過,委婉地表示可以推薦她進入首爾幾家頂尖的影視特效工作室或高端美容機構實習,以她的天賦和努力,留在韓國發展前景廣闊。這無疑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選項,意味著更廣闊的平台、更高的起點、更國際化的視野。
夜晚,她獨自一人登上宿舍附近的小山坡,俯瞰著腳下這片燈火璀璨、繁華不息的巨大都市。首爾給了她重生般的成長,也給了她難以計數的艱難和孤獨。她感激這裏的一切。但當她靜下心來,聆聽內心深處的聲音時,答案卻異常清晰。
她必須回去。
回到那個給予她第二次生命的、臨水的小漁村,回到那對用最樸素的善良和毫無保留的愛,為她撐起一片天的老人身邊。他們賣掉了漁船,耗盡了積蓄,日夜期盼著她學成歸去。他們的白發和皺紋,是她肩上最甜蜜也最沉重的責任。她渴望用自己的雙手,去回報那份深恩,去改善他們的生活,去讓他們為她感到驕傲。首爾的繁華再好,終究不是她的根。她的根,已被鄭大山和李秀蘭,重新種在了那片質樸的土地上。
決心已定,歸期便提上日程。辦理離校手續、預訂機票、打包行李…忙碌中,離別的愁緒和對未來的憧憬交織在一起。
離開前的一天,她給張濤發了一條信息,簡單告知了歸期。他很快回複,約她在法學院那棵最大的銀杏樹下見麵。
午後陽光正好,金黃的葉片在光線下幾乎透明,隨風搖曳,投下細碎的光斑。張濤穿著簡單的襯衫和長褲,身姿挺拔地站在樹下,手裏拿著一個看起來像是文件袋的東西。他看到她走來,臉上露出慣有的、沉穩而溫和的神情。
“恭喜畢業,成績我聽說了,很厲害。”他開口,語氣真誠,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
“謝謝學長。”藍溪微微頷首,心情有些複雜,有離別的悵然,也有對他一直以來的幫助的感激,“這兩年,真的非常感謝你的照顧。”
“舉手之勞。”他淡淡一笑,仿佛那些關鍵時刻的指引和鼓勵都不值一提。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遠處法學院莊嚴的建築,聲音平穩地繼續說道:“我也差不多定了。下個月參加完最後的司法實習和考核,就會回國。”
藍溪有些驚訝地抬起頭。她一直以為張濤會留在韓國進入頂尖律所或繼續深造。
“國內通過了公安係統的特殊人才引進考核,”他解釋道,語氣依舊平靜,卻透著一股清晰的決心,“方向是刑事偵查局的技術偵查處,主要負責涉及跨境經濟犯罪和電子證據的痕跡分析與重建。”
他的選擇,與他當初選擇法學和刑偵的初衷一脈相承——利用最前沿的技術和法律知識,去追蹤痕跡,還原真相,捍衛公正。這份職業選擇,理性、精準、充滿挑戰,且極具社會價值,非常符合他的氣質。
“那很好…很適合你。”藍溪輕聲說,心裏為他感到高興,也隱隱有一絲失落。他們即將回到同一個國度,卻可能走向截然不同的城市和領域。
“嗯。”張濤點點頭,目光轉回她臉上,那雙銳利的眼睛此刻顯得格外清晰,“國內發展很快,尤其是高端美容和影視特效領域,機會很多。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做出一番成績。”
他從文件袋裏取出一個看起來十分普通的牛皮紙信封,遞給她:“一點臨別的禮物。不是什麽貴重東西,是我整理的一些國內相關行業的發展趨勢分析報告,以及幾個主要城市行業聚集區的資料,還有…”他頓了頓,“…一些可能對你有用的聯係方式。希望對你回去規劃發展有點幫助。”
藍溪接過信封,手感很輕,心裏卻覺得沉甸甸的。這禮物太“張濤”了——沒有任何浮華的形式,隻有實實在在、極具價值的信息和支持,冷靜而周到。
“謝謝你,學長…這太有用…”她一時不知該如何表達這份感激。
“不客氣。”他打斷她,從口袋裏拿出一支筆,又從那文件袋裏抽出一張便簽紙,快速寫下兩行字,“這是我國內的手機號和預計會用的郵箱。保持聯係。”
他的動作幹脆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藍溪也連忙從包裏拿出自己的筆記本,撕下一角,認真寫下了自己的聯係方式遞給他。兩人交換紙條的動作,像完成了一個簡單而鄭重的儀式。
“國內見。”張濤收起紙條,朝她伸出手。
“國內見。”藍溪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幹燥而溫暖,力度適中,一觸即分,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卻在那短暫的接觸中,傳遞出一種可靠的、值得期待的承諾。
沒有更多的話語,也沒有矯情的告別。他朝她點了點頭,轉身離去,挺拔的背影很快融入了金色的銀杏樹影和來往的人群中。
藍溪站在原地,手裏緊緊攥著那個信封和寫著號碼的紙條,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有對這段異國相識的淡淡不舍,有對他未來前程的真誠祝福,更有一種對“國內再見”的、朦朧而溫暖的期待。那份悄然滋生的、被她小心翼翼收藏的情愫,在此刻離別之際,似乎變得清晰了一些。未來,在他們共同的文化背景和故土上,或許會有新的故事等待發生。
她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氣,轉身走向自己的道路。
飛機衝上雲霄,穿越雲海,向著祖國的方向飛去。藍溪靠窗坐著,俯瞰著下方逐漸縮小的城市輪廓和蜿蜒的河流。她心中充滿了學成歸來的技能與信心,對未來的事業和生活有了清晰的規劃。她想著鄭大山和李秀蘭見到她時的笑容,想著如何用所學改善家裏的生活,想著或許能在某個城市開設一間小小的工作室…
然而,在她充滿希望的心湖最底層,那片巨大的、空白的記憶深淵,依然沉默地盤踞著。它對未來一無所知,也無法提供任何警示或指引。還有那些偶爾被觸發、無法解釋的恐懼和心悸…它們並未消失,隻是被她用強大的意誌和忙碌的生活暫時深埋。它們是她人格中無法剝離的、沉默的底色,是她“重生”背後無法磨滅的、來自過去的烙印。
她帶著滿身的技藝和一顆充滿希望卻也帶著未知傷痕的心,飛向新的生活。她並不知道,這片沉默的底色,將在不久後的未來,被一些無法預料的人和事再次劇烈地觸動、攪翻,迫使她去麵對那段被遺忘的、可能充滿了不堪與痛苦的過往,並最終在“鄭藍溪”與“陳娟”之間,做出屬於自己的、真正的抉擇。
但現在,她隻是閉上了眼睛,任由飛機載著她,飛向那片給予她新生的土地,飛向那個等待著她用雙手去開創的未來。窗外的陽光,明亮而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