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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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的輪胎在跑道上發出一聲沉重而略顯刺耳的摩擦聲,宣告著一段漫長旅程的終結。透過舷窗,藍溪望著那片熟悉又陌生的、籠罩在初冬薄霾下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機場廣播裏響起字正腔圓的中文,周遭旅客的交談聲、打電話的喧嘩聲,匯成一股嘈雜卻讓她感到莫名安心的背景音浪。她深吸一口氣,那空氣的味道似乎都與首爾不同,帶著一種微塵的、屬於故土的粗糲感。
取行李,過關,隨著人流走向抵達大廳。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目光在接機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尋。然後,她看到了他們。
鄭大山和李秀蘭,像兩尊凝固的雕塑,擠在接機口最前排的欄杆外,幾乎把整張臉都貼在了冰涼的金屬杆上。鄭大山穿著一件洗得發白、領口和袖口都已磨損的深藍色中山裝,顯然是壓箱底最好的一件,但穿在他愈發佝僂的身上,仍顯得有些空蕩不合身。李秀蘭則裹著一件厚厚的、樣式老舊的棉襖,顏色暗淡,圍巾將她大半個臉都包住了,隻露出一雙寫滿了焦灼與期盼、此刻正死死盯著出口通道的眼睛。
當藍溪的身影終於出現時,那兩雙眼睛瞬間被點亮了,如同瞬間燃起的火炬。李秀蘭猛地踮起腳尖,用力揮動著胳膊,嘴唇哆嗦著,想喊什麽,卻因為情緒太過激動,隻發出了一聲短促而嘶啞的:“溪…溪啊!” 鄭大山黝黑粗糙的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那雙常年被河風吹得眯縫著的眼睛,極力睜大,裏麵翻湧著難以言喻的狂喜、如釋重負,還有一絲近乎怯生生的、不敢相信的確認。
藍溪快步穿過閘口,行李箱的輪子發出急促的滾動聲。她還沒來得及完全站穩,李秀蘭就已經撲了上來,一把緊緊抱住了她,那力道大得驚人,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生怕她再次消失。藍溪能清晰地感覺到母親瘦削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聽到她壓抑不住的、帶著哭腔的、含混不清的絮叨:“回來了…可算回來了…瘦了…是不是沒吃好…那邊東西肯定吃不慣…”
那濃重的、帶著漁村口音的鄉音,那身上熟悉的、混合著灶火、鹹魚和廉價皂角的氣息,瞬間將藍溪包裹,一種酸楚而溫暖的浪潮猛地衝上她的鼻腔和眼眶。她反手緊緊抱住母親,聲音哽咽:“媽…我回來了…沒事,我挺好的…”
鄭大山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地搓著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大手,想上前,又似乎不知該如何表達,隻是咧著嘴,一個勁地憨笑,眼眶卻早已通紅濕潤。最終,他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接過藍溪手中沉重的行李箱,喉嚨裏咕噥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重不重?爸來拿…”
回漁村的路上,鄭大山不知從哪裏借來了一輛破舊的三輪摩托車,突突突的噪音極大。藍溪和李秀蘭擠在後麵的車鬥裏,裹著一條散發著機油和魚腥味的舊棉被禦寒。道路依舊顛簸不平,車窗外的風景從城市的邊緣逐漸過渡到荒涼的田野、灘塗,最後是那片熟悉的、灰藍色的、在冬日寒風中顯得格外沉寂的海灣。鹹腥而冷冽的空氣灌入鼻腔,那是故鄉最原始的味道。
終於,那個低矮的、被煙熏火燎的牆壁斑駁陸離的小院,出現在視野盡頭。黃昏的暮色中,它顯得如此渺小、脆弱,仿佛隨時會被身後那無邊無際的、灰暗的海天吞噬。但屋頂煙囪裏冒出的那一縷細細的、帶著柴火氣息的青煙,卻又固執地宣告著它的存在和一絲微弱的暖意。
走進院門,一切仿佛都與她離開時別無二致,甚至更加破敗了幾分。牆角堆積的漁網似乎更舊了,晾衣繩上掛著的衣服打著更多的補丁,地麵坑窪處積著前幾日下雨留下的渾濁水窪。屋裏,那盞昏黃的白熾燈依舊是最主要的光源,牆壁上洇濕的水漬和黴斑範圍似乎擴大了些,家具陳舊,處處透著經年累月、難以掩飾的清貧氣息。
但屋裏卻被收拾得異常整潔,甚至帶著一種過於用心的、近乎笨拙的隆重。那張小方桌上,鋪著一塊洗得發白卻熨得極其平整的舊桌布,上麵擺滿了菜——一大海碗冒著熱氣的紅燒帶魚(顯然是下了重油,魚炸得有些過火邊緣微焦)、一碟金燦燦的炒雞蛋(油放得很多)、一盤碧綠的炒青菜、還有一小盆她小時候最愛喝的、加了芋頭的鹹粥。所有的菜量都大得驚人,仿佛是要彌補她離家這些日子所有虧空似的。
“快,快坐下吃!路上累壞了吧?餓不餓?”李秀蘭忙不迭地給她拿筷子、盛飯,眼神幾乎一刻也舍不得從她臉上移開,貪婪地端詳著,仿佛要將這兩年多的分離一口氣看回來。
藍溪順從地坐下,拿起筷子。飯菜的味道很重,油鹽都放得足,是記憶裏最樸實、最紮實的漁家口味,帶著一種毫無保留的、恨不得把最好的一切都掏給她的赤誠。她吃得很香,不斷地說“好吃”,李秀蘭和鄭大山就坐在對麵,幾乎不動筷子,隻是看著她吃,臉上洋溢著近乎奢侈的滿足和幸福。
然而,在這溫暖的團聚氛圍中,藍溪敏銳的、受過專業訓練的眼睛,卻無法忽略那些更加刺目的細節:鄭大山鬢角的白發已經蔓延到了大半頭,如同染了一層寒霜,額上和眼角的皺紋深刻得像是用刻刀鑿出來的,握著筷子的手,指關節粗大變形得更厲害了,那是常年風濕和過度勞累留下的印記。李秀蘭的背似乎更駝了,棉襖下的身軀瘦削得令人心疼,那雙總是紅腫開裂的手,此刻在燈光下,裂口似乎更深更多了,像幹涸土地上無法愈合的傷口。他們看著她時,眼神裏的光芒背後,是無法掩飾的、被生活重壓磨礪出的疲憊和蒼老。
這個家,為了供養她遠渡重洋求學,似乎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元氣,變得更加清貧,而二老,則在加速老去。這份認知,像一根細小的針,悄悄刺入她被溫情包裹的心髒,帶來一陣細微卻持續的酸脹和刺痛。
晚飯後,她打開行李箱,拿出帶給他們的禮物。給鄭大山的是一件厚實保暖的羽絨服,給李秀蘭的是一套溫和的護膚品和一支針對裂口有特效的護手霜。二老接過禮物,手足無措,連連說著“花這錢幹啥”、“太貴了”、“用不著這麽好的東西”,但那小心翼翼撫摸著衣物和護膚品包裝的眼神,卻泄露了內心的歡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這些來自遙遠國度的、精致的東西,與他們粗糙的生活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開始講述在韓國的學習生活,盡量用輕鬆愉快的語氣,描述首爾的繁華、學校的先進、同學的友善、教授的賞識…但她很快發現,那些關於高端儀器、化學成分、光學原理、特效化妝的術語和概念,於二老而言,如同天書。他們努力地聽著,臉上帶著茫然卻努力理解的笑容,不時點頭,但眼神深處的隔閡卻無法掩蓋。他們的世界,是具體的魚汛、天氣、柴米油鹽;而她的世界,已然充滿了抽象的科技、美學的理論和都市的節奏。
這種認知上的鴻溝,無聲地橫亙在溫暖的親情之間,帶來一絲微妙的、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疏離感。她帶回來的先進理念和技能,在這個貧瘠的漁村小院裏,像一顆被誤投入淺灘的珍珠,暫時找不到可以映襯其光芒的深海。
深夜,躺在自己那間小屋熟悉卻略顯堅硬的板床上,聽著窗外呼嘯而過的、帶著哨音的海風和遠處隱約的潮聲,藍溪久久無法入睡。重逢的喜悅漸漸沉澱,現實的重量清晰地壓上肩頭。
她回來了。帶著一身足以在繁華都市立足的技藝,回到了這個生她養她、卻無法提供她事業土壤的貧寒之家。養父母的愛深沉如海,但他們的衰老和家庭的貧困,也是不容回避的現實。
她不能再僅僅是一個被嗬護、被付出的女兒了。她必須成為那個支撐家庭、改變現狀的人。
如何將首爾學來的精湛技藝,在這片相對落後、認知存在差距的土地上,轉化為實實在在的、改善生活的能力?如何既能回報恩情,讓二老安享晚年,又不辜負自己所學的價值,實現自我的專業追求?
這些問題,像潮水般反複拍打著她的思緒。她知道,簡單的陪伴和孝順,不足以改變根本。她需要找到一個支點,一個能將她的專業知識與眼前現實需求結合起來的切入點。
她想到了國內市場對高端專業美容和特效化妝的潛在需求,想到了自己或許可以先從本地入手,慢慢積累…一個模糊的、關於創業的念頭,開始在她腦海中悄然萌芽。
歸來,不是終點,而是一個更具挑戰的新起點。她閉上眼睛,握緊了拳。腳下的路似乎比在異國他鄉時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但這一次,她不再是無依無靠的浮萍,她的根,深紮於此,她的動力,也源於此。她必須為自己,也為這個給予她一切的家,走出一條新的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