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內心的空洞與潛意識的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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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部的世界已被她精心構築得近乎完美。
“藍溪工作室”的品牌形象,在高端客戶群中已成為專業與誠信的金色之圖騰。團隊運作流暢如精密的瑞士機芯,小悠與安安已能獨當一麵,將她的理念貫徹得一絲不苟。異業合作的網絡穩步擴展,將她的事業嵌入更廣闊的高端生活生態。經濟上的豐裕,讓她能從容地為父母在城中安置一個溫暖舒適的晚年,看著二老逐漸適應城市節奏,臉上漸次消融的滄桑被安寧取代,她感到一種深沉的慰藉。
她掌控著一切。控製流程,控製品質,控製成本,控製預期,甚至控製著外界對“藍溪”這個品牌的認知。她理性、冷靜、高效,是團隊的主心骨,是父母的依靠,是客戶信賴的權威。白天,她是那個無懈可擊的藍溪。
然而,當夜幕徹底吞沒城市,當書房裏隻剩下屏幕幽幽的光和指尖敲擊鍵盤的孤寂回響,一種截然不同的“實在感”便開始悄然浮現。那不是焦慮,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更根本、更令人不安的“存在的懸空感”。仿佛她精心構建的這一切——事業、財富、孝道——都隻是一件精心織就的華麗衣袍,披在一個沒有清晰輪廓的模糊形體之上。衣袍越華美,其下的虛無便越顯深邃。
成功與安穩,並未填滿那片與生俱來(或者說,與失憶俱來)的空洞,反而像在空洞的四壁鑲上了金邊,讓那深處的黑暗愈發清晰可見。
藍溪並非被動承受者。她的思維方式決定了她會主動出擊,哪怕對手是她自己混沌的過去。她將這種內在的探尋,也變成了一項“項目”來管理。
她建立了一個加密的私人文檔,冷靜地、分門別類地記錄一切異常:
“觸發情境與生理/心理反應日誌”:詳細記錄每次心悸、恐慌、莫名情緒低潮發生的時間、地點、前置事件。例如:“X月X日,路過市實驗中學操場,聽到廣播體操進行曲,心率驟升至約110次/分,伴有短暫眩暈,視覺中出現綠色跑道模糊殘像,持續約3秒後消退。”;“X月X日,電梯內遇孩童尖銳哭鬧(非爭吵,但音頻相似),產生強烈逃離衝動,掌心出汗。”
“夢境碎片歸檔”:盡可能記錄那些支離破碎的夢境。冰冷的水體、掙紮感、模糊的悲慟麵容、無法辨認的呼喚聲、一段揮之不去的憂傷旋律……她像考古學家對待陶器碎片一樣,試圖將它們拚接,卻始終找不到基準線。
“潛在信息篩查記錄”:她係統性地、幾乎帶著一種偏執的嚴謹,瀏覽全國範圍的失蹤人口數據庫(僅限於公眾可查詢部分)、打撈事故的社會新聞存檔、甚至是一些尋親論壇的陳年舊帖。篩選條件設定得極其寬泛:時間大約在十年前至十五年前,年齡區間覆蓋少女至青年女性,地點……地點是最大的未知數。她隻能從自己蘇醒的東南沿海,擴大到整個東部沿海省份。這是一個大海撈針式的、絕望的工程。
理性指導下的行動,帶來的卻是非理性的挫敗。每一次搜索的“無結果”,都在無聲地強化著一個令人恐懼的暗示:或許那段過去根本就不存在,或許她真的隻是一個沒有根係的浮萍,那段被遺忘的曆史裏並無另一個名字、另一個家庭、另一段可供追溯的人生軌跡。這種可能性,比回憶起任何可怕的事件更讓她恐懼——它直接動搖了她存在的合法性。
比理性的失敗更讓她無從招架的,是身體直接而原始的反饋。那是理性無法管轄的領域,是更古老、更真實的記憶書寫在神經、肌肉和激素裏的密碼。
水的恐懼已內化為一種優雅的規避禮儀。她能欣賞海景,但絕不靠近潮線;她設計工作室和公寓時,本能地規避任何大型水景裝飾;甚至連飲用時,她都偏好小口啜飲,避免大口吞咽時液體流過喉嚨的感覺——那偶爾會觸發一絲極其微弱的、被液體扼住呼吸的反射性緊張。這不是心理障礙,這幾乎是一種生理設定。
對特定聲音的應激反應則更為神秘。校園的喧嘩、某種特定音高和尖銳度的爭吵(尤其是女性帶著哭腔的斥責),能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瞬間打開她身體的警報係統。腎上腺素飆升,肌肉緊繃,進入一種“戰或逃”的臨戰狀態。這絕非尋常的“不喜歡”或“壓力大”,這是一種深刻的、被編碼在身體深處的創傷印記。她的理智可以告訴自己“這很安全”,但她的脊椎、她的心跳拒絕接受這項指令。
最讓她困惑的是一次在高端健身房體驗普拉提課程。當教練輔助她做一個後仰伸展動作,她的頭部低於心髒位置,頸部完全放鬆暴露時,一股毫無征兆的、極其強烈的恐慌感如同海嘯般淹沒她。她猛地掙紮起身,臉色慘白,呼吸急促,把教練嚇了一跳。事後她無法解釋任何原因,那個動作本身毫無危險。仿佛隻是身體的某個特定角度,解鎖了一個被埋藏已久的恐怖開關。
這些身體的低語,是她與過去最直接、最真實的連接。它們無法被邏輯說服,無法被成功安撫,它們固執地證明著:有一個“她”被封鎖在現在的藍溪之內,一個承載著創傷、恐懼和未知故事的“她”,正不斷地用心悸、噩夢和莫名的恐慌來叩擊現實的門扉。
這種內外的不協調,最終匯聚成一個核心的困擾:對自我認知的模糊。
她會在簽名時,偶爾對著“藍溪”兩個字出神。這個由養父母給予、派出所登記、伴隨她重生後所有奮鬥曆程的名字,此刻看來卻像是一個代號,一個她扮演得極其出色但終究是“扮演”的角色。名字背後的那個核心的“我”,究竟是誰?
有時在給客戶做谘詢時,她會非常清晰地講解皮膚的結構、生理的老化過程,語氣權威而肯定。但某個瞬間,她的意識會突然抽離出來,像一個旁觀者一樣聽著自己說話,內心升起一個古怪的念頭:“這個正在侃侃而談的人,是誰?她怎麽會知道這些?她從哪裏來?”
這種“解離感”持續時間很短,但帶來的震撼極大。它動搖了她最堅實的根基——她的專業身份。如果連這個身份都感覺像是一件有時會不合身的外套,那還有什麽不是?
她試圖從現有的生命中尋找答案。她回顧在漁村的歲月,那裏有恩情,有艱難,有奮鬥的起點,但那裏沒有“起源”。她審視在韓國的苦學,那裏有技能的錘煉,有觀念的塑造,但那更像是“藍溪”這個產品的升級迭代過程,而非對本質的探尋。
她擁有的,是一段從半途開始的人生。前半截是空白的、無聲的。這種空白,不是簡單的“不記得”,它是一種主動的吞噬,吞噬了她之所以成為她的所有前提和鋪墊。她的性格、她的偏好、她的恐懼、她那些無法解釋的身體記憶……所有這些構成“自我”的碎片,都漂浮在那片空白之上,無法落地生根。
藍溪站在一個獨特的閾限空間裏。一邊是她奮力贏得的、堅實而輝煌的現在;另一邊是一片深邃莫測、卻不斷發出回響的過去。她無法後退,因為後方是虛無;她無法全然前進,因為前方的每一步都踩在自我懷疑的流沙之上。
她開始理解,那種深夜襲來的虛無感,並非情緒的失落,而是存在的疑問。它是一種哲學性的困頓:當一個人失去了個人曆史的連續性,她的“自我”還能否保持完整和真實?
她偶爾會長時間地凝視鏡子,不是顧影自憐,而是試圖穿透那雙熟悉的眼睛,去窺視其後的靈魂。那裏麵有一個冷靜的創業者,一個感恩的女兒,一個專業的導師,但同時,似乎還有一個驚恐的落水者,一個迷失的女孩,一個或許有過另一個人生、另一個名字的陌生人。這些鏡像層層疊加,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或者,全都是?
潛意識的線索,已不再是水麵下的暗流。它們日益頻繁地湧上水麵,化為浪花,拍打著她意識的岸邊。它們不再是沉默的湧動,而是變成了持續不斷的、低沉的叩問聲。
理性告訴她,或許不打擾過去才是明智的,現在的一切已經足夠好。
但一種更深層、更強大的力量,一種對“完整”的渴望,一種對“真相”的本能追尋,正在壓倒對未知的恐懼。
她意識到,她或許不能再僅僅依靠自己了。她需要一張地圖,一個向導,來幫助她穿越這片自我認知的迷霧。尋找專業幫助的念頭,不再是一個軟弱的選項,而成為一種必要的、對自己最深處的生命負責的勇敢行動。
那深淵的回響,已不容忽視。它呼喚的不是簡單的回憶,而是一場對自我真相的鄭重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