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深入迷霧——走訪與檔案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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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溪坐在返回的火車上,窗外是飛速倒退的北方平原。冬日的田野一片灰黃,裸露著沉寂的土地,偶爾掠過的村莊也顯得蕭索而疏離。她的臉映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眼神裏盛滿了與窗外景致一般的疲憊與荒蕪。這趟短暫的“假期”結束了,帶回來的不是希望的線索,而是更深重的無力感和幾乎耗盡的積蓄。
數據庫的冰冷拒絕,網絡的虛妄陷阱,報紙的石沉大海——這些數字時代的挫折,至少還隔著一層屏幕,一種虛擬的距離。而當她決定采取最原始、最直接,也注定是最艱難的方式——親身踏入那片可能埋葬著她過去的土地時,現實的銅牆鐵壁才真正以最具體、最粗糲的質感,碾壓過來。
她的計劃看似清晰理智:根據那幾個模糊的關鍵詞——“北方”、“工業城市”、“有大型鋼廠”、“臨河”,在地圖上圈出幾個可能性最大的城市。A市,著名的老工業基地,曾有鋼鐵巨擘屹立數十年;B市,依托鐵礦資源發展起來的新興鋼城;C市,老牌重工業城市,雖鋼廠已衰落,但格局仍在……她利用工作室難得的幾天調休,加上咬牙請的事假,湊出了一小段完整的時間。她&neticulously 規劃了路線,買了最便宜的慢車票,預定了青年旅舍的床位,像一個奔赴前線的戰士,帶著一種悲壯的決心,踏上了這片廣袤而陌生的北方土地。
然而,理論上的推演,一旦落入現實的複雜經緯,立刻顯得蒼白無力。
A市,她抵達的第一站。走出火車站,撲麵而來的並非記憶深處那種混合著煤灰和鐵鏽的熟悉空氣,而是所有大城市共有的、尾氣與塵埃交織的味道。城市天際線被玻璃幕牆的寫字樓和新建的住宅小區占據,她憑著手機地圖,輾轉找到傳說中的“鋼廠生活區”。
眼前的景象卻讓她心頭一沉。哪裏還有什麽濃蔭蔽日的老樹、紅磚斑駁的筒子樓、喧鬧嘈雜的家屬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的、被圍牆圈起來的建築工地,塔吊林立,建築設備的轟鳴聲沉悶而持續,仿佛在宣告一個時代的徹底終結。圍牆上的效果圖描繪著未來高檔住宅小區的鳥語花香,與她的記憶(或者說,她對記憶的想象)形成了尖銳的諷刺對比。
她不死心,沿著工地圍牆走了很遠,終於在一條即將被拆遷的老街盡頭,看到幾個坐在小馬紮上曬太陽的老人。他們麵容蒼老,眼神渾濁,仿佛是被時代快車遺忘在站台的最後旅客。
她鼓起勇氣,上前蹲下身,用盡可能清晰的語調,描述著她記憶裏的家:很大的鋼廠,附近有一條河,河水不那麽清,河岸有野草和小路……她提到可能的時間,二十多年前?她描述弟弟的樣子,瘦小,怯生生的……
老人們聽著,臉上露出茫然甚至有些戒備的神色。一個戴著舊棉帽的大爺揮揮手:“鋼廠?老早拆啦!人都搬走嘍,散啦!哪找去?”另一位老太太倒是熱心些,眯著眼想了一會兒:“閨女,你說這……太模糊啦。咱們這地界兒,過去好幾個大廠子呢,哪個廠沒條河溝子?你說的弟弟……丟孩子的事,唉,那年頭好像聽說過,又好像沒有……記不清嘍,老糊塗啦。”
她換了幾處類似的地方,得到的回應大同小異。不是茫然的搖頭,就是碎片化的、無法驗證的“好像聽說過”,再或者就是對她這個陌生來客的警惕打量。時間這把無情的刻刀,不僅改變了城市的肌理,也磨平了人們記憶中的棱角與細節。那些可能承載著關鍵信息的老人,或已離世,或已搬遷,或如同風中殘燭,記憶的火光搖曳不定,無法照亮她前行的黑暗。她感覺自己像一個在巨大廢墟上盲目挖掘的考古學家,手中的工具卻隻有一雙肉掌,徒勞地試圖從一片混沌中拚湊出完整的圖案。
在B市,情況稍好一些。那座龐大的鋼廠還在運轉,巨大的廠區和高聳的煙囪依然昭示著工業的力量。她找到一片看起來年代最久遠的工人新村。這裏的樓宇更加破敗,樓道裏堆滿雜物,空氣中彌漫著老舊社區特有的生活氣息。
她重複著在A市的動作,試圖與小區裏帶孩子的老人、下棋的大爺們搭話。有些人因為身處其中,提供了更多細節:廠子哪個分廠的?煉鋼還是軋鋼?河是哪一段?當年廠子效益好的時候如何,後來下崗潮又如何……但這些細節反而讓她更加混亂。她無法確定這些信息哪些能與她的記憶對應,哪些隻是對方泛泛的回憶。她聽到好幾個不同版本關於“丟孩子”的模糊傳聞,但一深究,時間、地點、人物全都對不上,更像是一種對普遍苦難年代的集體記憶模糊。
她像個無頭蒼蠅,在這巨大的、迷宮般的城市裏穿梭。依靠著手機導航和兩條腿,日複一日地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試圖從某個轉角、某扇窗戶、甚至某個路人的麵容上,捕捉到一絲熟悉的幻影。寒冷的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她的腳底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晚上回到擁擠嘈雜的青年旅舍,躺在窄小的床上,身體疲憊到了極點,大腦卻因為焦慮和失望而異常清醒。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她。在這千萬人口的城市裏,她的尋找如同一聲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呼喊,連回聲都沒有。
身心俱疲之下,她想到了最後,或許也是最應該第一時間求助的力量——公安機關。
她選擇了B市一個管轄那片老工人新村的派出所。派出所的門臉不大,裏麵光線有些暗,人來人往,充斥著各種日常的糾紛與忙碌。她等了很久,才輪到一個機會,向一位看起來經驗豐富、麵容疲憊的中年民警說明情況。
她的敘述因為緊張和期待而有些顛三倒四。她盡可能地清晰:尋找失散多年的弟弟,大概二十年前,可能在鋼廠附近,弟弟當時大約三四歲,自己五六歲……她提到了DNA比對無果,提到了模糊的記憶。
那位民警聽著,眉頭漸漸鎖緊。他表達了對她遭遇的同情,語氣裏帶著一種見慣人間悲歡的溫和無奈。但隨後,他提出的問題每一個都像一記重錘,敲碎她剛剛燃起的微弱希望。
“具體是哪一年,能精確到月份嗎?”
“弟弟的大名是什麽?你當時的名字呢?父母的名字?”
“當時是在哪裏走失的?具體地點,比如哪個街道,哪個廠區門口?”
“當年有沒有及時報案?在哪個派出所報的案?有沒有報案回執或記錄編號?”
藍溪啞口無言。她一個都答不上來。時間是大致的年份,名字全是記憶裏的乳名甚至模糊的稱呼,地點是“鋼廠附近”、“河邊”,報案?她那時太小,根本不知道父母或養父母是否報過案。
民警歎了口氣,語氣更加為難:“姑娘,不是我們不幫你。你看,第一,你這查詢是跨區域的,我們這裏的係統權限主要管本轄區,你要查全國範圍或者跨省市的失蹤人口數據,需要更高級別的權限和更完備的手續。第二,你說的時間,二十多年前,那時候很多檔案都是紙質的,保存條件有限,有沒有遺失、有沒有損壞、甚至當時有沒有詳細錄入,都很難說。就算還在,浩如煙海,怎麽查?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你什麽準確信息都沒有,這……這簡直是大海撈針啊。我們就算想幫你,也無從下手。”
他建議她,如果可能,最好能回到她最初生活過的、疑似的地方,找到當年可能接警的派出所,提供盡可能準確的時間點和人名(哪怕隻是乳名),或許還有一線希望。但這對藍溪來說,幾乎是一個無解的循環:她正是因為無法確定“最初的地方”,才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碰壁。
她又嚐試了另一兩個派出所,得到的回應幾乎是一樣的。程序、規章、權限、年代久遠、信息模糊……這些詞匯構成了一堵無形但卻無比堅硬的牆。民警們的同情是真實的,但愛莫能助也是真實的。龐大的國家機器有其運轉的規則和效率邊界,無法為一個如此模糊不清、缺乏關鍵索引的陳年舊事而無限度地投入資源。她的個人苦難,在龐大的係統麵前,顯得如此渺小,不足以撬動那嚴格遵循程序的齒輪。
走訪與檔案,這兩條看似最直接、最傳統的路徑,將她引入了更深的迷霧之中。
實地走訪,麵對的是被時間衝刷得麵目全非的物理空間和人類記憶的不可靠性。她像一個在廢墟上尋找特定足跡的人,卻發現整個廢墟都即將被推平重建,連曾經的居民都已四散,無法指認。
求助警局,麵對的是龐大係統固有的程序壁壘和曆史檔案管理的現實困境。她的故事缺乏打開這扇門的精確鑰匙,所有的努力都被“不符合程序”、“無從查起”溫柔而堅定地擋了回來。
希望的火花,在這次孤注一擲的北上之旅中,非但沒有重新燃起,反而幾乎被徹底撲滅。她帶著一身的疲憊、滿心的失望和空空如也的錢包,回到了她熟悉的城市。火車轟鳴著駛入站台,窗外是流光溢彩的現代都市夜景,與她剛剛離開的那些灰暗、掙紮於過去與未來之間的老工業城市仿佛是兩個世界。
她走出車站,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沒有人知道她剛剛經曆了一場怎樣身心俱疲的戰役,也沒有人關心她懷揣著怎樣一個沉重而破碎的夢想。現實的銅牆鐵壁,這一次不僅冰冷堅硬,更具體成了推土機的轟鳴、老人茫然的搖頭、民警無奈的歎息,以及她自己磨出水泡、疼痛不止的雙腳。
迷霧更深,前路似乎更加渺茫。但在這極致的疲憊與失望的穀底,某種極其堅韌的東西,似乎也在悄然孕育。絕望的土壤,有時也能開出最倔強的花。她知道,直接的道路已經全部試過,並且碰得頭破血流。接下來,如果還要繼續,就必須尋找更迂回、更需要耐心、甚至更需要運氣的方法了。
不能放棄。那雙夢中的眼睛,是她穿越這重重迷霧的唯一指引。
下一站,鞍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