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陌路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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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凜冬的寒風,像一把把無形卻鋒利的銼刀,刮過中原大地荒蕪的田野和寂寥的村鎮。它卷起地上的枯枝敗葉和塵土,在空中打著淒厲的旋兒,發出嗚嗚的、如同鬼泣般的哀鳴。天地間一片灰蒙,連往日裏最能耐寒的麻雀,也都瑟縮在光禿禿的樹枝深處,不見了蹤影。
    在這片被嚴寒凍僵的地域中,一個瘦小的、幾乎要被風聲吞沒的身影,正沿著一條被車輪碾出深深轍印、凍得硬邦邦的土路,踉蹌前行。
    那是陳浩。
    距離那個暴雨驚雷、家破人亡的夜晚,已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時間對他而言,失去了清晰的刻度,變成了一連串混沌的、由饑餓、寒冷、恐懼和無止境的跋涉組成的灰色碎片。他身上那件從家裏帶出來的、本就單薄的衣衫,早已被荊棘刮得破爛不堪,沾滿了泥汙和汗漬,冰冷地貼在身上,根本無法抵禦這深入骨髓的寒意。腳上的一隻鞋不知何時跑丟了,另一隻也張開了口,露出凍得發紫、裂著血口的腳趾,每踩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都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
    他像一隻被獵人追丟了魂、倉皇逃入陌生林地的幼獸,驚惶失措,漫無目的。腹中長時間的饑餓,已經從最初的劇烈絞痛,轉變為一種持續的、令人虛弱的空洞感,仿佛整個腹腔都被掏空了,隻剩下冰冷的空氣在來回竄動。喉嚨幹得冒煙,看到路邊水溝裏結著薄冰的髒水,他都曾忍不住趴下去舔舐,那混著泥土和腐爛草葉的腥臭冰碴,暫時緩解了焦渴,卻也可能帶來更糟糕的後果——幾天前,他就因此劇烈地嘔吐和腹瀉過,差點虛脫在荒郊野嶺。
    他不再去想姐姐陳娟怎麽樣了,不敢去想母親王桂蘭是否安然無恙,更不敢去回憶孫昊那夥人猙獰的嘴臉和父親慘死的模樣。那些記憶像燒紅的烙鐵,隻要稍微觸碰,就會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和幾乎要將他淹沒的絕望與憤怒。他隻能拚命地、麻木地向前走,將自己放逐於這無邊的寒冷與荒野之中,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暫時逃離那噬心的痛苦。
    生存,退化成了最原始的本能。他沿途乞討,對著那些緊閉的院門或偶爾路過的、裹著厚棉襖的行人,伸出凍得通紅僵硬的小手,喉嚨裏發出幹澀嘶啞、幾乎聽不清的哀求:“行行好……給點吃的……” 大多數時候,換來的隻有冷漠的瞥視、不耐煩的驅趕,甚至惡犬的狂吠。他學會了在村鎮邊緣的垃圾堆裏翻找,與野狗爭搶那些早已發餿變質的殘羹剩飯,抓到什麽就往嘴裏塞,用最快的速度吞咽下去,不敢細嚐那令人作嘔的味道。夜晚是最難熬的,他必須找到能夠勉強遮風避寒的角落——廢棄的磚窯、莊稼地頭的窩棚、甚至是誰家柴草垛掏出的一個洞…蜷縮進去,抱著瑟瑟發抖的身體,在饑寒交迫中,祈求天亮,祈求不要凍死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夜晚。
    他的臉上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清秀,隻剩下一層厚厚的汙垢,以及被寒風刻出的皸裂口子。唯有一雙大眼睛,因為瘦削而顯得格外突出,但那裏麵曾經有過的稚氣和靈動,早已被深深的驚恐、麻木和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死寂般的疲憊所取代。隻有偶爾,在極度饑餓或聽到類似追趕的腳步聲時,那瞳孔深處才會驟然縮緊,迸發出一種野性的、瀕臨崩潰的恐懼光芒。
    這天黃昏,他又流浪到了一個陌生的、看起來頗為蕭條的小鎮。寒風更緊了,像裹著冰渣子,抽打在臉上生疼。鎮子街道上行人寥寥,都縮著脖子行色匆匆。店鋪早早關了門,隻有一兩家酒館透出昏黃的光線和隱約的劃拳聲。
    他已經一整天沒有吃到任何像樣的東西了,隻在路過一片蘿卜地時,偷偷刨出了一個凍得硬梆梆、嚼起來滿是渣滓的蘿卜頭。那點微不足道的熱量,早已消耗殆盡。寒冷和虛弱讓他頭暈眼花,幾乎站立不穩。
    他蹣跚著走到鎮子邊緣,看見一處廢棄的打穀場,旁邊立著一個用木頭和茅草搭起的、十分破舊的戲台。戲台顯然已久未使用,台板朽壞,露出了縫隙,頂上的茅草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但對於陳浩來說,這裏至少有幾麵牆和頂棚可以稍微遮擋一下刺骨的寒風。
    他費力地爬上空無一人的戲台,鑽到後台堆放雜物的角落。那裏堆著一些早已腐爛發黴的稻草、破損的布景板和一些看不出原樣的廢棄物。一股濃重的黴味和塵土氣息撲麵而來。他顧不了那麽多,像隻尋找庇護的小動物,拚命地往稻草堆深處鑽去,試圖用那點可憐的、同樣冰冷的稻草包裹住自己,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溫暖。
    就在他凍得牙齒咯咯作響,意識因為寒冷和饑餓而逐漸模糊之際,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和哼哧哼哧的喘氣聲由遠及近。伴隨著一股濃烈的劣質煙草和汗液混合的氣味,一個身影來到了戲台後麵,似乎是來小解的。
    來者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材不高,卻頗為粗壯,穿著一件油光發亮、滿是汙漬的舊棉袍,外麵胡亂罩了件看不出顏色的坎肩。他臉色黑紅,皺紋深刻得像刀刻一般,下巴上留著雜亂的花白短須,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透著久經世故的精明和一種底層藝人特有的、略帶疲憊的豁達。他是附近一個草台戲班“慶喜班”的班主,人稱老沈頭。慶喜班剛在這個小鎮演完一場,收拾家夥準備連夜趕往下一個碼頭,他是繞到戲台後頭來行個方便的。
    老沈頭解完手,係著褲腰帶,正準備轉身離開,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那堆微微顫動的稻草。他皺了皺眉,以為是野狗或什麽小畜生,罵罵咧咧地嘀咕了一句:“娘的,這破地方還有活物?” 他順手從地上撿起一根短木棍,小心地走上前,用棍子撥了撥那堆稻草。
    稻草散開,露出的卻不是野獸,而是一個蜷縮成一團、渾身髒汙、幾乎看不出人形的孩子。
    老沈頭嚇了一跳,往後跳開半步,定睛一看,才認出那是個活生生的人。孩子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壞了,猛地抬起頭,露出一張汙穢的小臉和那雙因為極度驚恐而睜得溜圓的眼睛。那眼睛裏充滿了最原始的恐懼和戒備,像一隻被陷阱夾住、瀕臨絕望的小獸,但在那恐懼的最深處,卻又隱隱閃爍著一絲不肯熄滅的、極其微弱的倔強火光。
    老沈頭走南闖北幾十年,什麽樣的人沒見過?乞丐、流民、孤兒…他見得多了,心腸早已被生活磨得有些硬了。但眼前這個孩子,那副慘狀,尤其是那雙眼睛裏的神采,卻莫名地戳了他心窩子一下。這孩子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骨瘦如柴,凍得嘴唇發紫,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但那骨架眉眼,依稀能看出是個清秀的坯子,不像那些天生的癡傻或猥瑣之徒。
    他扔掉了木棍,蹲下身來,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不那麽凶惡。他從懷裏摸索了半天,掏出了半塊自己當幹糧的、凍得硬邦邦的玉米麵窩頭,遞到那孩子麵前,嗓音因為常年唱戲和抽煙而顯得異常沙啞粗糙,卻刻意放緩和了些:
    “喂,小子…哪兒來的?咋窩在這鬼地方等死呢?”
    陳浩死死地盯著那半塊窩頭,喉嚨裏不受控製地發出“咕咚”一聲吞咽口水的聲音,眼睛裏瞬間充滿了渴望,但身體卻因為恐懼而向後縮了縮,不敢立刻去接。他警惕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男人,判斷著是危險還是……機遇?
    老沈頭看他那樣,歎了口氣,把窩頭又往前遞了遞:“吃吧,毒不死你。看你這慫樣,幾天沒吃了?”
    陳浩再也抵擋不住食物的誘惑,猛地伸出手,一把抓過窩頭,塞進嘴裏,拚命地啃咬起來。那窩頭又冷又硬,硌得他牙疼,但他卻吃得狼吞虎咽,仿佛那是世間最美味的珍饈。
    老沈頭就蹲在旁邊看著,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他的目光在陳浩身上細細打量。等陳浩稍微緩過勁來,速度慢了些,他才又開口,語氣隨意卻帶著試探:
    “小子,叫啥名?家裏沒人了?這麽冷的天,窩這兒不是凍死就是餓死。願意……跟著俺們戲班走不?好歹有口熱乎飯吃,有個地方睡。”
    他頓了頓,吐出一口濃煙,煙霧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聲音變得更加粗糲現實:“不過話得說前頭,戲班不是善堂,吃得苦,才有活路。練功苦,跑碼頭苦,挨打挨罵是常事。但總比你凍死強。咋樣?”
    陳浩啃窩頭的動作慢了下來。他抬起頭,沾滿窩頭渣的嘴唇微微顫抖,那雙大眼睛裏,恐懼、茫然、猶豫、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對“熱乎飯”和“地方睡”的向往,激烈地交織著。他看著老沈頭那張被風霜雕刻、看似凶悍卻並無明顯惡意的臉,又看了看手中那半塊救命的窩頭。
    世界仿佛靜止了。寒風依舊在呼嘯,戲台的破木板在風中發出吱呀的**。他的人生,仿佛走到了一個最卑微卻也可能是唯一的岔路口。
    沉默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久,他終於極其緩慢地、用盡了全身力氣般,重重地點了點頭。喉嚨裏擠出一點微弱嘶啞、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嗯。”
    這一個字,像一片羽毛,輕輕落下,卻決定了他未來無數個日夜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