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偷師學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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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戲班的後台是個擁擠而神秘的世界。層層疊疊的戲服懸掛如彩雲,各式頭飾在昏暗光線下閃爍微光,胭脂水粉的香氣與汗水的氣息交織,形成一種獨特而令人迷醉的味道。對陳浩而言,這裏不僅是準備上台的地方,更是一個可以窺見藝術精髓的隱秘課堂。
    老沈頭教導基本功嚴格而係統,但陳浩渴望更多。他像一塊貪婪的海綿,不僅吸收著師父所授,更偷偷汲取著那些台柱子們在經年累月表演中淬煉出的精華。
    每日午後,當大部分學徒在短暫休息時間癱倒小憩,陳浩卻悄無聲息地溜到後台那些不顯眼的角落。他躲在厚重幕布的褶皺間,蜷縮在碩大道具箱的陰影裏,甚至有一次冒險爬上了燈光架,隻為獲得一個更好的視角。
    從這些藏身之處,他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台柱子們的每一個細節。
    武生張雲鵬上台前總會閉目凝神片刻,然後猛然睜眼,那一刻他的整個氣場都會改變,仿佛真的變成了戲中的英雄人物。陳浩注意到,這不是簡單的裝模作樣,而是一種深度的心理轉換,一種將自我完全融入角色的能力。
    老生趙德彪在演唱時有一個微小習慣——在拖長腔時,他的左手小指會微微顫動,這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動作卻奇妙地增強了表演的感染力。陳浩嚐試在無人的時候模仿這個動作,發現它需要極其精細的肌肉控製。
    但最讓陳浩癡迷的,是旦角的表演。
    他第一次被旦角吸引是在一個炎熱的下午。那日戲班演出全本《牡丹亭》,當家旦角林素衣扮演杜麗娘。陳浩躲在側幕條後,看著林素衣身著淡粉戲服,水袖輕揚,眼波流轉間訴說著少女懷春的羞怯與哀愁。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素衣的唱腔婉轉悠揚,如清泉滴落玉石。
    陳浩看得癡了。在那水袖翩躚、蓮步輕移的世界裏,他暫時忘卻了自己是陳浩——那個父母雙亡、被迫學戲謀生的苦孩子。他可以化身成另一個時空裏的人,體驗截然不同的悲歡離合。
    從此,陳浩對旦角藝術產生了難以言喻的迷戀。他偷偷觀察林素衣的每一個動作:如何輕撫水袖露出纖纖玉指,如何低頭抬眼傳遞嬌羞,如何用細微的麵部表情展現內心波瀾。
    這些觀察很快不再滿足他的渴望。夜深人靜時,當同屋的學徒們鼾聲四起,陳浩會悄悄爬起,借著月光在院子裏模仿旦角的身段。
    起初他隻是機械地複製動作,但很快發現遠遠不夠。旦角的魅力不在於外在形式,而在於那種由內而外的氣質轉換。一個真正的旦角演員,需要從骨子裏相信自己是那個角色。
    一晚,月光如水銀瀉地,陳浩在院中練習《貴妃醉酒》中的一段身段。他回憶著林素衣的表演,嚐試模仿楊貴妃醉步蹣跚、似倒非倒的姿態。但無論怎麽模仿,都顯得生硬做作。
    沮喪之餘,他忽然想起老沈頭曾經說過的話:“戲在骨裏,不在皮上。”
    陳浩停下動作,閉上眼睛,嚐試想象自己真的是那位尊貴而寂寞的貴妃。月光灑在臉上,他慢慢睜開眼,眼神變得迷離而哀怨。身體自然而然地放鬆,步伐變得搖曳生姿。這一次,不再是機械模仿,而是某種靈魂的附體。
    他輕輕哼唱起來:“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聲音雖低,卻意外地婉轉動聽。陳浩自己都驚訝了,他從未正式學過旦角的唱腔,隻是憑記憶和感覺摸索。
    “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他繼續唱著,水袖輕揚,在月光下翩躚旋轉,完全沉浸在了那個華美而哀傷的夢境中。
    他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陰影裏,一個身影已經站立多時。
    老沈頭因失眠而起身散步,卻被院中的景象吸引。他原本準備出聲嗬斥——學徒私自練習且還是旦角戲,這在他的班規裏是絕對不允許的。但當他看清陳浩的表演時,卻愣住了。
    月光下的少年身段柔美,眼神哀婉,唱腔雖不專業卻有一種動人的真摯。更讓老沈頭驚訝的是,陳浩不僅模仿了林素衣的外在動作,更捕捉到了那種難以言傳的神韻——那種將自我完全融入角色的能力。
    老沈頭眯起眼睛,記憶中浮現出自己年輕時的畫麵。他也有過這樣偷偷學習的經曆,也曾對某種行當產生過超乎尋常的癡迷。這種主動求索的靈性,比天賦更為難得。
    陳浩一個旋轉完畢,突然瞥見陰影中的人影,嚇得頓時僵在原地,唱腔戛然而止。
    “班、班主......”他臉色煞白,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還保持著旦角的姿態,顯得異常怪異。
    老沈頭從陰影中走出,麵色嚴肅。陳浩低下頭,準備迎接一頓痛罵甚至體罰。私自偷學,尤其是跨行當偷學,在戲班是大忌。
    漫長的沉默後,老沈頭終於開口:“什麽時候開始的?”
    陳浩不敢抬頭,小聲回答:“有、有兩個月了......”
    “都學了哪些?”老沈頭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陳浩一一道來,不敢有絲毫隱瞞。他說到如何觀察台柱子們的表演,如何記住他們的特點和技巧,如何在夜深人靜時偷偷練習。
    老沈頭聽完,又是一陣沉默。然後他突然說:“把剛才那段《貴妃醉酒》再演一遍。”
    陳浩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演!”老沈頭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
    陳浩隻得硬著頭皮,重新擺起架勢。起初因為緊張而動作僵硬,但漸漸沉浸到音樂和角色中,越來越自然流暢。
    老沈頭目不轉睛地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當陳浩演到貴妃醉步搖擺時,他突然開口:“停!這裏不對。”
    他走到陳浩麵前,親自示範:“貴妃雖醉,仍是貴妃。醉步不能太過輕浮,要有雍容華貴的氣度。你看——”老沈頭展示了一個微妙的步法,既表現出醉意,又不失身份。
    陳浩驚訝地發現,老沈頭示範的竟然是旦角身段,而且極為專業。
    “班主,您也會......”陳浩脫口而出。
    老沈頭哼了一聲:“你以為我隻會教基本功?每個成功的班主,都得多才多藝。”他頓了頓,語氣稍微緩和,“但行當有專攻,教學有側重。我主要教生行,旦角由林師傅負責。”
    他打量著陳浩:“你為什麽對旦角這麽感興趣?”
    陳浩低頭思索片刻,鼓起勇氣回答:“我覺得......旦角的戲更能表達那些難以言說的情感。生角的戲大多慷慨激昂,旦角的戲卻更加細膩婉轉。當我演旦角時,好像可以變成完全不同的人,忘記自己的煩惱,體驗另一種人生。”
    老沈頭目光深邃地看著他,良久,輕輕點頭:“這就是"入戲"。你能體會到這一點,很難得。”他背著手踱了幾步,突然轉身,“從明天起,你每天提前一個時辰起床。”
    陳浩心裏一沉,以為這是懲罰。
    老沈頭接著說:“到東邊小院等我。我教你一些旦角的基本功。”看著陳浩驚訝的表情,他嚴厲地補充道,“但記住,這事不能讓其他人知道。班裏有班裏的規矩,我不能公開鼓勵生行學徒學旦角。明白嗎?”
    陳浩連忙點頭,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和感激。
    “還有,”老沈頭神色複雜地看著他,“你有這方麵的天賦,但切忌好高騖遠。基本功不紮實,什麽都是空中樓閣。以後我教你的,不能影響正常訓練。”
    “是!謝謝班主!”陳浩幾乎要跪下來磕頭。
    老沈頭擺擺手:“別高興太早。我會比平時更嚴格十倍。旦角的基本功比生行更難,要求更加精細。吃不了苦就早點說。”
    “我能吃苦!”陳浩急切地保證。
    老沈頭點點頭,最後說:“今晚的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現在回去睡覺,明天準時到。”
    陳浩鞠躬後幾乎是小跑著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不敢相信今晚的奇遇,老沈頭非但沒有責罰他,反而要親自教他旦角戲。更讓他驚訝的是,老沈頭竟然也精通旦角藝術。
    第二天黎明前,陳浩悄悄起床,來到東邊小院。老沈頭已經等在那裏,臉上依舊是那副嚴肅的表情,但眼神中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期待。
    第一課是旦角的步法。老沈頭演示了旦角特有的“雲步”,要求腳如踏雲,身如擺柳,既穩又輕,既柔又雅。
    “旦角的第一步,不是用腳走,是用腰帶動。”老沈頭示範著,“氣沉丹田,以腰為軸,移步時上身不動,隻有下肢移動。看仔細了。”
    陳浩專注地模仿,但總是不得要領。不是上身晃動太大,就是步伐太重缺乏輕盈感。
    老沈頭並不意外,而是耐心地一次次糾正:“不要急。旦角的步法需要常年練習才能達到舉重若輕的境界。記住,柔不代表無力,雅不代表做作。”
    他拿來一碗水放在陳浩頭上:“練習雲步,水不灑出來才算入門。”
    陳浩頂著水碗,小心翼翼地移動,不一會兒就灑了半身水。老沈頭並不責備,隻是讓他繼續練習。
    日複一日,黎明前的秘密訓練持續著。從步法到手勢,從眼神到唱腔,老沈頭將旦角藝術的精髓一點點傳授給陳浩。陳浩才發現,這位以嚴厲著稱的班主,在教學旦角戲時展現出完全不同的一麵——極其耐心,注重細節,善於啟發。
    “旦角的眼神最重要。”老沈頭在某次課上強調,“眼為心之苗,一切情感先從眼中流出。看我的眼睛——”
    老沈頭演示了各種眼神:喜眼、怒眼、怨眼、哀眼、羞眼。陳浩驚訝地發現,班主的眼睛仿佛會說話,每一個眼神都能傳遞出豐富的情感。
    “這不是一朝一夕能練成的。”老沈頭說,“你要在日常生活中觀察各種人物的眼神,記住並在私下模仿。”
    陳浩謹記教誨,開始留意身邊每個人的眼睛:賣菜大娘精明的眼神,孩童天真的眼神,老者滄桑的眼神......他嚐試在練習中複製這些眼神,賦予表演更多真實感。
    秘密訓練進行了數月,陳浩的旦角技藝有了長足進步。但他謹記老沈頭的囑咐,從未在他人麵前顯露半分,平日訓練更加刻苦,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一天下午,戲班排練全本《白蛇傳》,扮演小青的旦角突然病倒,一時找不到替補。戲班第二天就要演出,林師傅急得團團轉。
    老沈頭沉思片刻,突然說:“讓陳浩試試。”
    所有人都愣住了。陳浩自己也目瞪口呆——他學的是生行,從未公開表演過旦角。
    林師傅皺眉道:“班主,這恐怕不妥。陳浩是生行學徒,且年紀尚小,如何能擔此重任?”
    老沈頭不容置疑:“我說他行他就行。陳浩,去換戲服。”
    陳浩忐忑不安地換上小青的戲服,戴上頭飾。當他戰戰兢兢地走到台上時,眾人皆是一怔——扮相竟意外地合適。
    音樂響起,陳浩深吸一口氣,想起老沈頭的教導,漸漸進入角色。起初有些緊張,但越演越放鬆,將數月來偷學和秘密訓練的成果全部展現出來。
    一段唱罷,全場寂靜。然後林師傅突然鼓掌:“好!太好了!眼神身段都有那個意思!”她轉向老沈頭,疑惑地問,“班主,您什麽時候教他旦角戲的?”
    老沈頭麵不改色:“沒教過。這孩子大概是偷學的。”他看向陳浩,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讚許,“有點靈性。”
    那場演出,陳浩扮演的小青獲得了意外成功。雖然仍有瑕疵,但那種自然流露的靈韻打動了許多觀眾。演出結束後,老沈頭找到陳浩,隻說了一句話:“偷師學藝終非正道,從明天起,你正式隨林師傅學旦角。”
    陳浩欣喜若狂,正欲道謝,老沈頭卻嚴肅地補充:“但生行的訓練不能落下。我要你成為生旦雙絕,將來才能撐起這個戲班。”
    月光下,陳浩看著老沈頭離去的背影,忽然明白班主的良苦用心。那些黎明前的秘密訓練,不僅是傳授技藝,更是一種考驗和培養。老沈頭早就看出他的潛質和興趣,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引導他走上更廣闊的藝術道路。
    從此,陳浩開始了生旦雙修的訓練生涯。日間學生行,傍晚學旦角,比以往更加辛苦,但他甘之如飴。每當夜深人靜,他仍會獨自練習,不僅複習當日所學,更繼續著他偷師學藝的習慣——觀察、模仿、消化、創新。
    不同的是,現在他不再需要躲藏。有時老沈頭甚至會突然出現,指點一二後又悄然離去。師徒二人形成了一種默契,在那皎潔月光下,傳承著這門古老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