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名角“陳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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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台上,鑼鼓聲喧天,一曲《貴妃醉酒》正唱到酣處。那扮演楊玉環的旦角,身段婀娜,眼波流轉,水袖輕拋處,似有萬千風情隨之蕩漾。台下觀眾屏息凝神,目光盡數被台上那人攝了去,仿佛真見那傾國傾城的楊貴妃自曆史長河中踏月而來。
“曉雲!好!”台下不知誰先喊了一聲,隨即叫好聲如潮水般湧起,掌聲雷動,幾乎要掀翻慶喜班的屋頂。
班主趙慶喜站在戲台側麵,嘴角幾乎咧到耳根,手中銅錢叮當作響——今晚的賞錢比往常又多出三成。他望著台上那風華絕代的身影,心中暗歎:誰能想到,當初那個瘦弱寡言的少年,不過兩年光景,竟成了慶喜班最大的搖錢樹。
戲畢,曉雲躬身謝幕三次,台下叫好聲仍不絕。班主趕忙上台,拱手笑道:“多謝各位捧場!明日還是曉雲的《霸王別姬》,各位記得早來占座兒!”
人群這才依依散去,口中還津津樂道著方才曉雲的表演。
“那眼神,那身段,絕了!”
“聽說才十八歲,真是天賦異稟!”
“現在都叫陳老板了,慶喜班的台柱子呢!”
後台裏,曉雲靜靜坐在鏡前,一點點卸去頭上繁複的點翠頭麵。油彩覆蓋下的臉龐逐漸顯露原本模樣——清秀卻蒼白,眉宇間凝著與年齡不符的倦色。
“陳老板,班主說您今晚唱得實在是好,賞錢比往常都多呢!”十六歲的小學徒阿福捧著熱毛巾過來,眼裏滿是崇拜。
曉雲——如今人們口中的“陳老板”——微微頷首,並不接話,隻仔細地將頭麵一件件放入專屬的梨木匣中。那匣子是班主特意請人打的,雕著精細的雲紋,裏頭鋪著紅綢,隻裝他一個人的行頭。
“陳老板,您要的熱茶。”另一學徒恭敬地遞上青瓷杯盞,與其他人用的粗陶碗截然不同。
曉雲終於開口,聲音已卸下戲中的嬌柔,恢複低沉的男聲:“放著吧。”
幾個學徒互相使個眼色,悄聲退了出去。班裏有傳言,說陳老板下了台就不愛理人,性子冷得很。但因為他戲唱得好,大家也都忍讓著。
卸完妝,曉雲換上一件半舊的青灰色長衫,將戲服仔細疊好收入衣箱。那衣箱也是他獨有,裏頭行頭越來越多——繡著金鳳的蟒袍、綴滿珠花的頭麵、五彩斑斕的裙襖,一件比一件精致。班主舍得在他身上下本錢,因為每一分投入,都能從看客們的打賞中加倍回收。
走出後台時,班主趙慶喜正哼著小調數錢,見他出來,忙笑道:“曉雲啊,明日《霸王別姬》的票一早就會賣光,你可要好好歇息。要不要讓人給你燉個冰糖雪梨潤潤嗓子?”
“不必。”曉雲簡短回答,朝班主微微躬身,便向後院走去。
趙慶喜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搖頭輕笑:“這孩子,唱戲時千般風情,萬種姿態,下了台倒像個啞巴。”
曉雲穿過喧鬧尚未散盡的前院,走進戲班人員居住的後院。他的房間在最裏側,是班主特意安排的單獨小間,雖不大,卻幹淨清靜,與其他學徒三五人擠一屋的情形天差地別。
關上門,外界的嘈雜頓時隔遠。曉雲點上油燈,從床底拖出一個小木箱,取出賬本和錢袋。他仔細數了這月的收入,留下僅夠溫飽的少許,其餘分成兩份——多的那份寄給老沈頭,少的那份自己收著。
自一年前他開始唱主角,收入便水漲船高。但他生活卻越發簡樸,不抽煙不喝酒,不吃喝嫖賭,沒有任何嗜好。添置的除了必要的行頭,便隻有書籍——多是戲曲本子和詩詞文選。
燭光下,他提筆給老沈頭寫信:
“沈師父尊鑒:見字如麵。附上本月銀錢五十圓,其中三十圓供戲班開支,二十圓為您和師娘所用。近來演出頗多,一切安好,勿念。曉雲敬上。”
寫罷,他凝視著“曉雲”二字,微微出神。這名字是老沈頭給的,取自“春曉雲開”之意,希望他人生能有新開始。如今這名號已響徹北平城南,人們恭敬稱他“陳老板”,卻鮮有人知他原本姓名。
“陳老板...”他低聲念著這稱呼,嘴角泛起一絲苦澀。
窗外月光如水,灑在簡陋的屋內。曉雲吹滅油燈,和衣躺在床上,卻無睡意。白日的喧囂仍在耳畔回響,掌聲和叫好聲如潮水般湧來又退去,留下的隻有無邊寂靜。
他想起兩年前初入慶喜班時,還是個連台步都走不穩的生手。老沈頭將他送來時,曾拉著趙班主的手懇求:“這孩子有天賦,就是命苦,請您多關照。”
那時他渾身是傷,心更是碎得拚不起來。學戲苦,但他從不吭聲。摔打、壓腿、吊嗓子,再疼再累也比不上心裏的痛。他把自己完全埋進戲裏,因為隻有在扮演他人時,才能暫時忘記自己是誰。
天賦如埋藏地底的種子,在汗與淚的澆灌下破土而出,迅速生長。不過半年,他已能唱小配角;一年後,第一次唱主角便一鳴驚人。
台下看客日多,賞錢日豐,但他心中的空洞卻未曾被填滿。相反,隨著名聲漸響,那空洞愈發深邃——每當妝扮上台,他是風華絕代的名伶;卸妝下台,他卻不知自己是誰。
“曉雲”是藝名,“陳老板”是尊稱,而那個真實的自己,早已被深深掩埋。
翌日,《霸王別姬》唱得滿堂彩。當曉雲扮演的虞姬拔劍自刎時,台下啜泣聲不絕。戲畢,班主興奮地告訴他,有富商願出重金,請他三日後去府上唱堂會。
“是城南李老爺家,獨生女兒出嫁,舍得花錢!”趙慶喜搓著手道,“點名要你去,賞錢少不了!”
曉雲本欲推辭——他從不唱堂會,但想到戲班近日添置行頭缺錢,終是點頭應允。
三日後的黃昏,曉雲提著行頭箱,隨班主來到李府。朱門高牆,氣派非凡。府內張燈結彩,賓客如雲。
“這就是慶喜班的陳老板?”李老爺打量著他,略顯驚訝,“比想象中年輕許多。”
曉雲躬身行禮,並不多言。
宴席過半,該他上場。今日唱的是《牡丹亭》中的“驚夢”一折。他扮的杜麗娘娉婷登場,才一亮相,滿堂賓客便屏息凝神。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唱腔婉轉,如泣如訴,眼神顧盼間,皆是少女懷春的憂思與纏綿。
滿座皆醉,唯有一人麵色驟變——席間一位三十餘歲的男子手中的酒杯猛然落地,碎裂聲被唱腔淹沒。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的“杜麗娘”,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曉雲也注意到了那人。四目相對瞬間,他唱腔微微一滯,幾乎走調,但旋即恢複如常,繼續唱著杜麗娘的春夢情思,唯有水袖下的指尖微微顫抖。
好容易一折唱畢,曉雲躬身退場,腳步匆匆,仿佛逃離。
後台臨時用屏風隔出,他正卸妝時,腳步聲傳來,那人竟直闖進來。
“果然是你。”男子聲音發顫,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曉雲手中動作不停,語氣冷淡:“這位爺認錯人了。”
“不可能!你分明是......”男子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兩年前失蹤的......”
“我叫曉雲,慶喜班的戲子。”曉雲打斷他,終於轉身,目光如冰,“爺若無事,請容我卸妝。”
男子怔怔看著他,許久才苦笑:“你......變化很大,但我不會認錯。沒想到你竟成了名角兒......”
曉雲不再搭理,自顧卸妝。男子躊躇片刻,終是被門外班主請了出去。
人走後,曉雲扶著妝台,緩緩坐下,鏡中映出一張蒼白如紙的臉。
那男子名喚趙啟明,是他不願回首的往事中的人物。兩年光陰,竟在此處重逢。
堂會結束,班主領了豐厚的賞錢,笑逐顏開。回戲班的路上,趙慶喜喋喋不休說著日後要多接堂會,曉雲卻一言不發。
當夜,曉雲房中燈火徹夜未滅。
翌日登台,他意外地唱錯台詞,走錯台步,雖台下觀眾未必察覺,但班主和同班師兄弟皆感詫異——陳老板從未有過如此失誤。
下台後,曉雲更顯沉默,連必要的交流也省去,徑直回房閉門不出。
如是三日,班主趙慶喜終於按捺不住,敲響了他的房門。
“曉雲啊,是不是身子不適?要不請個大夫瞧瞧?”趙慶喜隔著門問。
門內無聲。良久,門扉開啟,曉雲站在門內,眼下烏青,顯然連日未睡好。
“班主,我無事,隻是累了。”他聲音沙啞。
趙慶喜打量他片刻,歎氣道:“自那日李府堂會後,你便神情恍惚。可是遇見了什麽人?受了什麽委屈?”
曉雲垂眸不語。
“曉雲啊,你如今是慶喜班的台柱子,但班主我從不曾將你隻當作掙錢的工具。”趙慶喜語氣緩和,“老沈頭將你托付於我時曾說,你經曆非凡,囑我好生照顧。這兩年來,你刻苦學藝,寡言少語,班裏頭都道你性子冷,但我知你心善——每月寄錢回老沈頭那兒,助養戲班師弟,自己卻過得清苦。你若有什麽難處,不妨與我說說。”
曉雲抬眼看向班主,眼中閃過一絲波動,但仍閉口不言。
趙慶喜又道:“人生在世,誰沒些過往?戲文裏不都唱麽,悲歡離合,都是常事。你是唱戲的人,最該明白這個道理。”
沉默良久,曉雲終於開口,聲音幾不可聞:“班主可曾有過......想要徹底忘記,卻總也忘不掉的過去?”
趙慶喜一愣,隨即苦笑:“怎會沒有?我年少時曾傾心一女子,因家貧未能成婚,她另嫁他人。後來我發奮圖強,組了這戲班,日子好了,她卻早已病故。有時想起,仍心痛如絞。”他頓了頓,道,“但戲還得唱,日子還得過。班裏有幾十口人指著我吃飯呢。”
曉雲若有所思。
“你唱戲時,全然不像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倒像是曆經滄桑的模樣。”趙慶喜緩緩道,“老沈頭說,你是將自己的魂兒揉碎了,摻進戲裏去了。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好的是你的戲有魂,壞的是你總活在那戲中的悲歡裏,走不出來。”
曉雲微微動容。這是兩年來,班主第一次與他說這般肺腑之言。
“明日無事,你歇一天吧,出去走走,別總悶在屋裏。”趙慶喜拍拍他的肩,轉身離去。
曉雲在門前立了許久,方才掩門。
第二天清晨,曉雲果然一早出門,去了城南的陶然亭。深秋時節,亭周蘆花如雪,隨風搖曳。他獨坐亭中,望著遠處出神。
“可是......陳老板?”一怯生生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曉雲回頭,見一素衣女子提著籃子站在不遠處,麵露驚喜。
“真是陳老板!”女子上前行禮,“那日李府堂會,我聽了您的《牡丹亭》,唱得真好。”
曉雲微微頷首致意,並不多言。
女子卻似不介意他的冷淡,自顧自說道:“我姓周,夫君在李府當差。那日堂會後,趙啟明老爺四處打聽您呢,說您像他一位故人......”
曉雲手中握著的枯枝“啪”地折斷。
周氏見狀,自知失言,忙道:“恕我多嘴!隻是趙老爺那日神情恍惚,似有隱衷......”她頓了頓,從籃中取出一封信,“他托我若遇見您,轉交這信。我本想去戲班找您,又怕唐突,沒想到在此巧遇。”
曉雲盯著那信,良久未接。
周氏將信放在石桌上,躬身告辭:“信已送到,妾身告辭了。”
秋風卷起信角,曉靜坐良久,終是拆開了火漆封緘的信箋。信紙隻有一張,字跡潦草,顯是倉促寫就。上麵沒有稱謂,沒有落款,隻有寥寥數語:
“知你安好,於心稍安。昔日之事,皆我之過。今你既有新生,吾當守秘。唯望珍重。”
曉雲握著信紙,指尖微微顫抖。秋風掠過蘆花,掀起一片雪浪。他忽然起身,將信紙撕得粉碎,揚手撒入風中。紙屑如白蝶,在秋空中翻飛片刻,便淹沒在無邊的蘆花雪浪之中。
回到戲班,已是黃昏。班主見他歸來,神色如常,稍稍安心。
當晚有演出,是曉雲最拿手的《貴妃醉酒》。後台化妝時,他格外沉默,上妝的手卻穩如磐石。
鑼鼓聲響,大幕拉開。台上的楊貴妃雍容華貴,嬌媚天成,眼波流轉間風情萬種,絲毫不見日間的沉鬱。
唱到“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時,貴妃舉杯邀月,眼神中卻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悲涼。那一瞬間,台下靜極,仿佛所有人都被那深藏的哀愁擊中。
戲畢,掌聲雷動,叫好聲不絕。曉雲謝幕三次,抬頭時,目光掠過台下,忽然定在最後一排的陰影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悄然立在那裏,對他微微頷首,旋即轉身離去。
曉雲怔在原地,直到班主上來拉他再次謝幕。
那晚,曉雲房中的燈又是徹夜未滅。但次日清晨,他準時出現在練功場,神情雖依舊冷淡,眉宇間那抹鬱結卻似淡了些。
幾天後,班主收到一筆匿名捐款,指定用於添置慶喜班行頭,數額不小。附言隻有四字:“聊表歉意”。
趙慶喜將此事告知曉雲,曉雲隻淡淡點頭,並不言語。
自那以後,曉雲——陳老板——依舊台上光芒四射,台下沉默寡言。但他偶爾會指點師弟師妹練功,也會在班主為難時主動提出多演幾場。
又一個月圓之夜,戲散人盡,曉雲獨坐後台,對鏡卸妝。鏡中人的麵容逐漸清晰,褪去鉛華,露出清俊本相。
他靜靜端詳鏡中人,忽然輕聲開口,仿佛對鏡中人說,又仿佛對自己說:
“你是曉雲,是陳老板,是戲台上千麵人生,千種情愁。往事如煙,不可追亦不必追。且唱你的戲去吧。”
鏡中人眼中似有淚光閃爍,但嘴角卻微微揚起。
窗外,秋風掠過,滿院落葉颯颯,如掌聲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