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夫和他身後的虎師將士也沉默地看著那片遠山，仿佛無數熟悉的麵孔在山中凝望他們。
    半月之後。
    山林深處，一片田野邊，一個頭發淩亂的少女坐在村口，目光呆滯地望著那條通往外麵的山路。
    她臉色蠟黃，雙眼無神，早已沒了生氣。
    淚水從眼角滑落，但她毫無反應，仿佛已無覺知。隻是怔怔望著那條山路，不知在等誰，也不知還能等到什麽。
    大秦，二十五萬將士，盡數覆滅。
    四公的聲音在腦中回蕩，少女早已失去知覺的心髒猛地一顫，隨後陷入更深的麻木。
    她緩緩從坐著變為躺下，麵無血色的臉頰貼在冰冷的泥土上。
    恍惚之間，一道身影浮現。那人身著黑甲，外罩白袍，騎在一匹駿馬之上。
    身影越來越近。少女的瞳孔隨著那人的靠近逐漸放大，虛弱的身體支撐著想要看清那熟悉的輪廓。
    但那人停在了遠處的田埂邊，在路旁下馬，向她輕輕擺了擺手。
    淚水一下子湧上紀子的眼眶，她不顧一切地起身衝下田地，摔了一跤又一跤，卻隻是爬起來繼續奔跑。
    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仿佛稍慢一步，那人就會如幻影般消失不見。
    終於跑到那人身邊，她猛地撲進他懷裏。
    “摔那麽多下，不痛嗎？”
    執夫低頭看著懷裏的人，少女的雙臂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柔情。
    若是讓趙軍看到這一幕，怕是要驚得說不出話。
    誰曾想，那個冷血無情、殺人如麻，連咬著人頭都麵不改色的男人，竟也有這樣的一麵？
    聽到這話，紀子突然想到如果讓村裏人看見方才的模樣，臉一紅，鬆開了手，那蠟黃的臉龐上還掛著淚珠。
    讓人既心疼，又替她難過。
    “痛！”
    紀子撇了撇嘴，低頭看向路邊。
    “娘呢？”
    執夫輕笑，看著眼前這個小嫂子，眼裏滿是溫柔。
    執夫回來了。
    但他不是空手而歸。他騎著戰馬，身披白袍，腰間掛著秦劍走進村子。
    十幾戶人家紛紛走出門來，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
    執夫沒有死，反而像是當上了大官？
    在村民眼裏，隻要披著披風的，那就是大將軍。是傳說中那種隻有在夢裏才能見到的秦國將士。
    紀子站在執夫身邊，感受著身旁那匹高大的戰馬散發出的氣息。
    她偷偷望著執夫，看著他身上的黑甲，心中泛起異樣的情緒。
    曾經那個溫柔瘦弱的執夫，如今卻顯得格外英氣，比從前更加挺拔。
    在村民羨慕的眼神中，在那一句句“執夫娘有福了，紀子有福了”的低語中，
    曾經那個靦腆的紀子，現在隻知道低頭低頭再低頭。
    滿臉羞澀地跟在男人身後，那蠟黃的臉掩不住的紅。手裏破舊的衣袖，不知何時已被捏出了好幾個小洞。
    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曾經連午飯都不敢吃的紀子，一無所知。
    木屋前，外麵嘈雜聲傳來，一位麵容憔悴的婦人緩緩走出家門。
    當她看見紀子身旁的那道身影時，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淚水從她幹枯的臉頰滑落，她害怕這一切隻是夢境，害怕下一秒就會消散。破舊的衣袖下，她顫抖著伸出枯瘦的手，想要抓住那個模糊的身影。
    “我……的……兒……啊！”
    “娘，孩兒回來了。”
    執夫跪在母親麵前，看著她那雙瘦得隻剩骨頭的手，努力笑著說出這句話。
    此刻，沒有秦王，沒有軍職，他隻是那個從遠方歸來的少年。
    夜深了，執夫娘還是舍不得放開兒子的手。
    “娘，你知道嗎？你兒子現在可厲害了，衝進敵軍就跟走進自家院子一樣。那些敵人，聽到我名字都嚇得不敢動彈……”
    執夫一邊吃飯，一邊比劃，講得眉飛色舞。
    紀子在旁用濕布擦拭木架上的軍甲，聽著執夫誇張的講述，輕輕一笑。
    這夜，紀子的臉依舊清瘦，但原本蠟黃的氣色已經褪去。在柴火微光下，她臉上浮現出一抹安靜的美。
    那一晚，執夫娘坐了很久，甚至要執夫握著她的手才能安心入睡。
    木屋的火光慢慢暗了下去。隔壁小屋中，紀子側身躺在木床上，麵對著木牆。
    忽然，腳步聲響起，紀子身子一僵，睜大了眼睛，緊張得連呼吸都輕了。
    腳步靠近，床板微微震動，她咬緊嘴唇，全身一顫。
    黑暗中，紀子心跳急促。草席之下，她的小手緊緊拉著另一隻手，想往後縮。
    “我隻是太想你了，別怕。”
    耳邊響起溫熱的氣息和低語，紀子身體突然軟了下來，雙手也不再用力。
    那夜，執夫沒有越界，隻是讓她枕著自己的手臂，雙手環抱著她的手，緊緊相握。
    天還未亮，紀子紅著臉起身，在執夫似笑非笑的目光下，臉頰羞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接下來的幾天，執夫一直陪著紀子，幫她做家務事。直到——
    一隊騎兵騎著戰馬，舉著虎頭旗，如一條黑龍緩緩從路口駛入。
    每個士兵都披著戰甲，腰間掛著秦劍。
    “這就是我們大秦的士兵？”
    “瞧瞧，一個個英勇非凡的士兵，一匹匹威風凜凜的戰馬。”
    在這個名叫執夫的小村莊裏，住著許多為了逃避戰亂而遷徙而來的人。如今，村中的男丁大多戰死，隻剩下一群從未見過騎兵模樣的村婦。
    對她們來說，一頭耕牛都彌足珍貴，更別說一匹戰馬了。前些日子，執夫牽回來一匹戰馬，她們都圍著看了好幾天。
    現在，眼前是成群的戰馬，到底有多少匹？
    “我大秦，我大秦，我大秦……這便是我大秦！”
    “是啊，我大秦。”
    四公與其他幾位老者望著眼前的騎兵隊伍，雖已年邁，卻仍忍不住眼眶泛紅，激動不已。
    百年前，秦人沒有鐵騎，沒有戰馬，一無所有。
    那時的秦人，身著布衣，手握木棍，硬是從他國刀劍之下守住家園。
    這就是秦人。
    六國之人，永遠不懂身為秦人的驕傲。那種骨子裏的堅韌，不是他人能體會的。
    如今，看到一匹匹戰馬、一隊隊身披黑甲的將士，他們怎能不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