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槍火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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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承鈞在百樂門留下的那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薔薇看似平靜的生活表麵漾開圈圈漣漪,水下卻是暗流陡生。
    他並未再出現,也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表示。但那把勃朗寧M1910,連同它冰冷的觸感和無聲的暗示,卻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時刻提醒著沈薔薇,她已被一頭危險的獵豹盯上,而他,正極有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反應。
    沈薔薇依舊過著她的名媛生活,看戲、喝茶、打牌、出席各種慈善晚宴,周旋於那些或貪婪或愛慕的目光中,笑容明媚,無懈可擊。隻是無人知曉,在她那隻精致的鱷魚皮手袋夾層裏,除了口紅、粉盒和香帕,如今還靜靜躺著一把上了膛的勃朗寧。
    賀承鈞“送”的槍,她最終收下了。並非妥協,而是權衡。將如此危險的物件放在身邊,固然冒險,但若拒不接受,反而更顯心虛,坐實了他的猜測。既然他執意要將這把“鑰匙”遞到她手中,她倒要看看,他究竟想打開怎樣一扇門。
    這日午後,細雨靡靡,給法租界的梧桐大道蒙上一層灰蒙蒙的紗。沈薔薇從一家定製旗袍的洋行出來,身後跟著抱著幾個衣盒的司機。她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簷下等車開過來,雨絲打濕了旗袍下擺,洇開深色的痕跡。
    一輛黑色的福特V8轎車無聲地滑到她麵前停下。不是蘇家的車。
    車窗搖下,露出的卻是賀承鈞那張冷峻的臉。他未穿軍裝,著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更顯肩寬腿長,氣質冷硬,與這潮濕陰柔的江南雨景格格不入。
    “沈小姐,雨大,去哪?我送你。”他的聲音隔著雨幕傳來,低沉依舊,不帶多少溫度,卻也不是詢問,更像是陳述。
    沈薔薇握著傘柄的手指微微收緊,傘麵微傾,露出她描畫精致的眉眼和一抹疏離的笑:“不麻煩賀少帥了,家裏的車馬上就到。”
    “看來是我來得不巧。”賀承鈞推開車門,跨步下車。他個子很高,瞬間帶來的壓迫感讓沈薔薇下意識地想後退一步,但她穩住了。雨水打濕了他大衣的肩膀,他卻毫不在意,目光沉靜地看著她,“或者,沈小姐是怕與我同車,惹人閑話?”
    “少帥說笑了。”沈薔薇笑意不變,眼底卻凝著冰,“我隻是不想耽誤少帥的要事。”
    “我今日無事。”他答得幹脆,幾乎是堵死了她所有推拒的借口。他側身,做出請的姿態,“正好,有件東西,想請沈小姐幫忙看看。”
    他的姿態看似客氣,實則強硬,根本不容她拒絕。
    沈薔薇目光掠過他身後那輛明顯是軍用的轎車,又掃過街角幾個看似閑逛、實則目光銳利的便衣警衛。她知道,今日這“順風車”,她是坐定了。
    她微微頷首,笑容無懈可擊:“那就……叨擾少帥了。”
    司機早已機靈地接過她手中的傘,並為她拉開後座車門。沈薔薇彎腰上車,一股淡淡的皮革、煙草和一種屬於男性的、冷冽幹燥的氣息撲麵而來,將她周身縈繞的香水味衝散了些許。
    賀承鈞從另一側上車,坐在她身旁。
    車廂空間寬敞,但他存在感太強,依舊顯得逼仄。沈薔薇盡量靠窗坐著,目光投向窗外不斷後退的濕漉漉的街景,保持沉默。
    車子平穩行駛,雨刮器有節奏地左右擺動。
    “沈小姐似乎對我很戒備。”賀承鈞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響起,格外清晰。
    沈薔薇回過頭,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驚訝:“少帥何出此言?您位高權重,我敬重還來不及。”
    “敬重?”賀承鈞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嘲諷,又不像,“那日舞廳,沈小姐可不是這般態度。”
    “那日是公眾場合,人多眼雜,難免要說些場麵話。”沈薔薇應對自如,指尖輕輕劃過真皮座椅的縫隙,“少帥莫非喜歡聽虛與委蛇的奉承?”
    “我不喜歡謊言。”賀承鈞轉過頭,目光如實質般落在她側臉,“任何形式的。”
    車廂內的空氣瞬間繃緊。
    沈薔薇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恢複如常。她迎上他的目光,笑容嬌媚,眼底卻帶著刺:“那少帥可真是難為人了。這上海灘,誰不是戴著麵具過日子?真話往往最傷人,也最……要命。”
    “在我這裏,你可以說真話。”賀承鈞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我說過,無人能動你。”
    沈薔薇幾乎要笑出聲來。他憑什麽給她這樣的承諾?又憑什麽認為她會相信?
    “少帥的庇護,真是令人受寵若驚。”她語氣輕飄,帶著顯而易見的敷衍,“可惜我一介女流,安分守己,並無需要少帥動用武力相護之處。”
    賀承鈞不再說話,隻是深深地看著她,那目光仿佛要剝開她一層層的偽裝,直抵內核。沈薔薇幾乎要用盡全力,才能維持住臉上的笑容不垮掉。
    車子並未駛向蘇公館,而是在一棟位於僻靜街區的西式小樓前停下。這裏並非軍政要地,也非繁華商區,看起來毫不起眼。
    “這是哪裏?”沈薔薇警惕地問。
    “一個安全的地方。”賀承鈞率先下車,替她拉開車門,“我說了,有件東西,想請沈小姐幫忙看看。”
    雨不知何時停了。沈薔薇猶豫片刻,還是下了車。她倒想看看,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小樓門口有警衛值守,見到賀承鈞,無聲敬禮。內部裝修簡潔硬朗,透著軍人的利落風格。賀承鈞引著她直接上了二樓,走進一間書房。
    書房很大,一麵牆是書架,另一麵牆上卻掛著一幅巨大的上海市區及周邊地圖,上麵標注著許多紅藍箭頭和符號,顯然是軍事布防圖。寬大的紅木書桌上,除了一台電話、幾份文件,空無一物。
    賀承鈞走到書桌前,從抽屜裏取出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遞給沈薔薇。
    “看看。”
    沈薔薇狐疑地接過,打開文件袋,裏麵是幾張放大的黑白照片。
    隻看了一眼,她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
    照片拍攝於一個昏暗的倉庫,背景雜亂。畫麵中央是幾個倒在地上的人影,血跡斑駁。而最清晰的一張特寫,捕捉到了一個模糊但熟悉的身影正敏捷地翻窗而出的瞬間——那個身影穿著利落的深色衣褲,勾勒出纖細卻充滿力量的曲線,雖然麵部極其模糊,但那頭飛揚的長發和側臉的輪廓……
    像她。
    非常像。
    照片的拍攝時間,標注正是三年前,江寧。
    沈薔薇的手指變得冰涼,但她控製著沒有顫抖。她抬起頭,臉上是全然的不解和一絲被冒犯的惱怒:“賀少帥,這是什麽意思?給我看這些血淋淋的東西?”
    “這個人,”賀承鈞的手指點了點那張特寫照片上模糊的側影,目光銳利如鷹,緊緊攫住她的每一絲表情變化,“沈小姐不覺得眼熟嗎?”
    “眼熟?”沈薔薇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將照片扔回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少帥,您莫非是辦案走火入魔了?這黑乎乎的一團,您是從哪裏看出與我相似的?就憑這頭發?上海灘留長發的女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她的反應激烈而自然,帶著富家千金該有的驕縱和受到無端牽連的憤懣。
    賀承鈞沉默地看著她,眼神深邃,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
    “那晚,”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每個字都砸在沈薔薇心上,“我胸口中彈,倒在那間倉庫的廢料堆後,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是這個人,清理了現場所有的痕跡,包括可能導致我身份暴露的文件。她動作很快,手法專業老道。臨走時,她看到了我。”
    他頓了頓,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她本來可以補上一槍,但她沒有。她隻是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冷,但很亮,像雨夜裏的寒星。然後扔給了我一個急救包。”
    沈薔薇的心跳如擂鼓,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強迫自己冷笑一聲:“所以,就因為一個模糊的眼神,少帥就認定那是我?甚至認為那是什麽‘救命之恩’?簡直荒謬!或許那隻是她沒發現您,或者懶得補槍而已!”
    “她發現我了。”賀承鈞的語氣無比肯定,“那個急救包,是德製軍用品,外麵弄不到。而她扔過來的動作,很準,直接落在我手邊。”
    他凝視著她,眼中翻湧著複雜難辨的情緒:“沈小姐,否認沒有意義。我知道是你。”
    書房裏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鳴笛聲,提醒著這裏依然是繁華喧囂的上海灘。
    沈薔薇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他的偏執和認定,像一張正在收緊的網。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翻湧的驚濤駭浪,正準備用更尖銳的話語反擊。
    突然——
    “砰!”
    一聲清脆的槍響,毫無預兆地打破了窗外的寧靜!緊接著是玻璃碎裂的聲音和幾聲短促的驚叫!
    子彈並非射向書房,而是擊中了樓下街道的某處。
    賀承鈞臉色驟變,反應快得驚人。幾乎在槍響的瞬間,他猛地撲向沈薔薇,將她整個人嚴嚴實實地護在懷裏,就勢向側方一滾,利用沉重的紅木書桌作為掩體。
    “砰!砰!”又是兩聲槍響,子彈似乎打中了小樓的外牆,磚石碎屑簌簌落下。
    沈薔薇被他緊緊箍在懷中,臉頰貼著他堅硬胸膛下的軍裝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髒有力而快速的搏動,以及他身上傳來的、混合著煙草味的凜冽氣息。他的手臂如同鐵鉗,將她固定在一個絕對安全的位置。
    警衛的呼喝聲、奔跑聲、拉槍栓的聲音瞬間充斥樓外。
    “待著別動!”賀承鈞在她耳邊低吼一聲,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下一刻,他已如同獵豹般敏捷地起身,探手從腰間槍套中拔出一把柯爾特M1911手槍,眼神冷厲如刀,閃身到窗邊,利用窗簾遮蔽向外觀察。
    沈薔薇靠在桌腿後,心跳得飛快。不是出於恐懼——槍林彈雨對她而言並非陌生場景——而是因為剛才那一刻,他下意識的、絕對保護姿態的反應。
    那不是演戲。那是經曆過無數次生死瞬間錘煉出的本能。
    外麵的騷動很快平息下去。似乎隻是零星的冷槍,襲擊者一擊不中,便迅速撤離了。
    賀承鈞收起槍,臉色陰沉地走回她身邊,伸出手:“沒事了。”
    沈薔薇沒有去碰他的手,自己撐著地麵站起身,拍了拍旗袍上的灰塵,臉色有些發白,但眼神還算鎮定:“看來……想少帥死的人,不少。”
    賀承鈞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確認她無恙,才冷聲道:“宵小之輩,不足為懼。”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看向她,“現在,沈小姐還覺得,我的庇護是多餘的嗎?”
    沈薔薇抿緊了紅唇,沒有回答。她彎腰,撿起剛才慌亂中掉落在桌上的那隻鱷魚皮手袋。
    賀承鈞的目光也隨之落在那個手袋上。
    就在剛才那電光火石的瞬間,在被撲倒護住的那一刻,沈薔薇的另一個本能反應,是第一時間握緊了這隻手提包。那動作快得幾乎無人察覺,卻帶著一種下意識的、對袋中某樣東西的絕對掌控和防護。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袋冰涼的金屬搭扣。
    賀承鈞的視線在她微微用力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沉如夜,看不出任何情緒。
    書房內,一時無人說話,隻有窗外隱約傳來的警衛排查現場的腳步聲。
    雨後的陽光,掙紮著穿透雲層,透過被打碎玻璃的窗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破碎的光影。
    一如他們之間,那看似偶然、實則布滿疑雲的相遇,以及那深不可測、殺機四伏的未來。
    那把勃朗寧,正安靜地躺在她的手袋裏。
    危險,已悄然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