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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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
姬炎猛然仰起頭,喉間迸出的呼喚像被血火淬煉過的精鐵,裹著千鈞重量砸在暮色裏。他死死盯著那柄刺破血霧的銀槍——槍尖還滴著敵人的黑血,槍杆纏的玄色防滑紋已被浸透,泛著猙獰的光。眼睫在劇烈震顫中洇開一片潮濕,方才與三名黑衣人纏鬥時,他眼底燃著的是猛虎出柙的狠厲,劍鋒劈出時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獨麵人圍殺時,脊背挺得如孤峰臨淵,連傷口噴濺的血都帶著不屈的熱。可此刻,這所有的鋒芒竟如春雪遇朝陽般層層消融,隻剩劫後餘生的震顫在四肢百骸裏翻湧。
那聲“四叔”裏,藏著驚濤拍岸後終於望見彼岸的狂喜,又似迷途旅人在漫天風雪中撞見篝火的戰栗。他舌尖抵著牙床,還能嚐到方才廝殺時咬破嘴唇的血腥氣,可此刻這血腥味竟被一絲突如其來的溫熱衝淡——那是刻在骨血裏的依賴,是絕境中驟然抓住浮木的本能。
流雲碎月般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銀甲在暮色中泛著冷冽的青輝,甲片碰撞的輕響竟帶著幾分玄奧的韻律。姬檜踏著北鬥七星的方位步步生蓮,每一步落下,都似踩在天地節律之上,驚起滿地焦土中未燼的星火——那些星火沾在他的靴底,又隨著下一次抬腳飄落,像在地上畫著無聲的符。姬檜的麵容如同一座山巔終年不化的玄冰,連下頜線都繃得鋒利,眉骨處那道從眉峰斜劃至顴骨的刀疤,在暮色中泛著暗紅的光。那不是醜陋的瑕疵,而是十八年前大戰時,他為守護二哥姬元,硬生生擋下敵人利刃的印記。
姬檜的目光掃過滿地殘肢斷臂時,平靜得如寒潭投石,連一絲波瀾都欠奉——見慣了生死的眼眸,早已將血腥釀成尋常。可當視線觸及姬炎染血的衣襟時,那潭“冰”竟驟然泛起一絲漣漪:姬炎左肩的玄色外袍已被撕開,露出底下滲血的護肩甲,甲片凹陷處還嵌著半枚敵人的毒針,暗紅色的血順著甲縫往下淌,在腰側積成了一小片暗沉的漬。
“炎兒,還好趕上了。”姬檜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穿透血霧的力量,每個字都穩穩落在姬炎心上,“二哥,讓我來帶你回去。”
姬炎望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麵龐,兒時的記憶突然如決堤的潮水,漫過了他刻意築起的心防。九歲那年,他在家族後山的練劍台被堂兄姬銘故意推搡,失足墜向萬丈深淵下的瘴氣山穀,是四叔姬檜淩空虛渡,如鷹隼般俯衝而下,在他即將被瘴氣吞噬的前一刻,穩穩將他抱在懷裏——那時四叔的胸膛還帶著練槍後的灼熱,臂彎有力得像座不會倒的山。十二歲那年,他初學家族絕學“六合八荒劍訣”時,因急於求成被反噬的劍氣所傷,心口裂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是四叔連夜策馬奔往千裏之外的雪山,冒著雪崩為他尋來千年雪蓮,親自熬成湯藥喂他喝下。
這些記憶像溫暖的藤蔓,悄悄纏上他此刻緊繃的神經。可就在下一秒,他的目光驟然僵住,落在了姬檜腰間——那枚本該由父親保管的玄鐵匙,此刻竟係在了四叔的腰間!玄鐵匙在暮色中泛著詭異的血光,仿佛剛從滾燙的血裏撈出來,連玄鐵匙邊緣的紋路裏,都似乎還沾著未幹的血跡。
姬炎的心猛地一沉,方才湧起的暖意瞬間被一股寒意取代。他攥著劍柄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泛出白痕——四叔明明知道,這玄鐵匙非離歌城主不可佩戴於身,無數個疑問像細密的針,猝不及防刺進他的心頭,讓他連呼吸都滯澀了幾分。
姬檜指尖撫過玄鐵槍身暗刻的饕餮紋時,那粗糙的紋路似被他掌心的溫度喚醒,連槍尖殘留的黑血都微微顫動。姬炎分明看見,四叔唇角竟扯出一個極淡的弧度——那笑意輕得像暮色裏飄飛的灰燼,卻又沉得似淬了幽冥毒的蜜,甜膩下藏著能吞骨噬心的冷。更讓他心悸的是,那笑容又似深潭底盤旋的暗湧,表麵平靜無波,底下卻裹著能將人拖入深淵的漩渦。後頸寒毛驟然豎成尖刺,脊背竄起的冷意順著脊椎往下滑,連攥著劍柄的手都泛起一層薄汗。
四叔的手掌依舊寬厚,指腹帶著常年握槍磨出的繭,觸到銀槍時的溫度,和兒時替他裹傷時一模一樣。可此刻這熟悉的溫暖,卻讓姬炎猛地想起家族祠堂裏那尊吞吃香火的青銅獸首——獸口大張,眼裏嵌著冰冷的琉璃,看似守護宗祠,獠牙間卻藏著說不清的陰森。
“炎兒…”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的刹那,像極了當年四叔湊在他耳邊教他辨劍氣的模樣。可姬炎渾身肌肉卻驟然繃緊,連牙關都咬得發疼,兒時對四叔的全然依賴,與此刻虎符引發的警惕,在心底狠狠撕扯著,疼得他指尖發麻。腰間的天乩劍似有靈識,劍鞘震顫得愈發劇烈,龍吟般的嗡鳴裏裹著急切的預警,劍身上流轉的寒光驟然亮了幾分,恰好映出姬檜眼底那抹轉瞬即逝的猩紅——那紅不是血氣,是淬了血的火星,在深潭般的眼底一閃而逝,快得讓人疑心是錯覺。
疑念剛如電光石火般掠過心頭,還沒等他細想,姬檜已如往常般抬起右手,手腕微垂,動作自然得像當年替他拍掉肩頭雪粒、或是練劍後揉他發頂那樣,緩緩向他左肩拍來。那姿態裏的熟稔與溫和,幾乎要讓姬炎放下所有戒備——恍惚間,他仿佛又成了那個被四叔護在身後的孩子,不必麵對滿地屍骸,不必猜度人心叵測。
可就在那隻手即將觸到肩甲的刹那,姬炎的目光驟然釘在姬檜掌心——一枚朱砂咒印正順著掌紋緩緩浮現,紅得像剛凝固的血,紋路扭曲如纏人的毒蛇,赫然是家族禁術“血咒”!那是能強行封印神魂、甚至將生者煉為傀儡的邪術。
“錚——!”
劍光驟起,如一道撕裂永夜的雷霆!天乩劍脫鞘而出的刹那,劍風裹挾著決絕的寒意,擦著姬炎的耳廓掠過,劍刃精準地沒入姬檜肩胛。血花如紅梅綻雪般淒豔迸濺,濺在姬炎染血的衣襟上,又順著衣料往下淌,溫熱的觸感卻讓他渾身發冷。
姬檜臉上的笑意頃刻凝固,唇角那抹淡笑還僵在臉上,卻瞬間從“淬毒的蜜”變成了碎裂的冰。他的瞳孔猛地收縮,黑眸裏清晰地倒映出劍刃刺入、又帶著鮮血與碎肉從自己肩頭分離的畫麵,連玄甲裂開的脆響都聽得一清二楚。難以置信的驚駭如潮水般瞬間淹沒了他,眼底的猩紅驟然褪去,隻剩下全然的茫然與痛苦,隨即化作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那聲音如幼獸被折去利爪般,裹著不敢置信的破碎感,在血色暮色裏蕩出層層回音。
姬檜身形踉蹌著暴退數步,玄甲碰撞的脆響裏摻了不穩的搖晃,左手死死按住右肩,指縫間瞬間被滾燙的鮮血浸透。原本強健有力、能一掌劈開山石的右臂,已應聲落在滿地焦土上,斷口處的血肉外翻著,鮮血如斷了堤的泉水般汩汩噴湧,順著指縫淌下,在地麵暈開一片刺目的黑紅。那血珠落在之前星火未燼的焦木上,發出“滋啦”的輕響,騰起的白煙裏,竟裹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與咒印的詭異氣息。
姬炎握著劍柄的手還在抖,劍身上的血順著刃口往下滴,每一滴都砸在他腳邊,像在地上敲出一個個沉重的問號。他望著四叔痛苦蜷縮的身影,眼底翻湧著驚痛、茫然與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恐懼——他親手斬斷了那隻曾無數次護他周全的手,也斬斷了從小到大刻在骨血裏的依賴。
“四叔……”
姬炎的聲音像從千年寒潭底撈上來的冰棱,每一個字都裹著能凍裂骨髓的冷意,落在暮色裏竟似能聽見冰晶碎裂的輕響。他喉結滾動的瞬間,下頜線繃成一道冷硬的弧度,方才揮劍時濺在臉頰的血珠,此刻已凝作暗紅的痂,順著下頜往下滑,卻連半分溫度都帶不起——仿佛那滾燙的血,也早被他心底翻湧的寒意凍成了冰。
掌心的天乩劍還在震顫,劍鳴不再是先前的急切預警,反倒像困在牢籠裏的困獸,每一次嗡鳴都裹著壓抑的憤懣,順著指縫往他骨血裏鑽。那震顫與他胸腔裏沉悶的心跳形成詭異的共振,劍身上未幹的血珠被震得簌簌滴落,砸在焦黑的地麵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恰似他此刻心底不斷擴大的疑雲。
姬炎抬眼,目光如淬了寒的刀鋒,順著姬檜僵在半空的斷腕掃上去,掠過那張寫滿錯愕的臉——四叔眉峰間還凝著未散的痛意,唇角卻殘留著一絲極淡的、近乎詭異的弧度,像是早就料到這場決裂。
姬炎的思緒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瘋狂倒轉:方才被神秘人圍殺時,那些黑衣人的招式雖狠,卻總在致命關頭留著一絲空隙,像是刻意將他往某個方向逼;那三個堵截去路的高手,出手精準得如同預設好的棋子,恰好將他逼到這片荒無人煙之地;更蹊蹺的是四叔的出現——偏偏在那領頭壯漢要逃時現身,殺人滅口的戲碼。
這一連串的巧合,像用絲線串起的陷阱,每一個環節都嚴絲合縫,順暢得讓人脊背發涼。方才見到四叔時,他心底翻湧的激動與欣喜,此刻早已如退潮的海水般褪得幹幹淨淨,隻留下一片冰冷的荒蕪。取而代之的,是順著脊椎往上爬的寒意,那寒意像極了幼時在祠堂地窖裏撞見的毒蛇,吐著分叉的信子,貼著他的皮膚緩緩遊走,讓他後頸的寒毛再次豎成尖刺,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原來……”姬炎的聲音又低了幾分,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不是害怕,而是被背叛的鈍痛,“從一開始,這一切就是圈套。”
話音未落,姬炎手腕猛地一揚,天乩劍瞬間抬起,劍尖如蓄勢待發的蛟龍,泛著冷冽的寒光,精準地抵在姬檜的咽喉處。他的手指死死攥著劍柄,連虎口處磨出的舊傷都隱隱作痛——他在等一個解釋,哪怕是一句謊言,也好過此刻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可下一秒,眼前的景象讓姬炎瞳孔驟然收縮,連呼吸都忘了。
姬檜竟緩緩抬起那隻完好的左手,指尖以一種詭異的弧度扭曲著,結出一個他從未在家族典籍裏見過的印訣。那印法晦澀難懂,指尖劃過空氣時,竟留下一道道暗紅色的殘影,像極了毒蛇吐信時留下的痕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斷臂處的血肉,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起來!
原本外翻的血肉像是被無形的手揉捏著,斷口處的白骨先是露出森森的茬,隨即竟如春日裏瘋長的竹筍,一節一節地往上冒,泛著詭異的瑩白。筋脈像銀線般纏繞而上,皮肉則如潮水般覆蓋,不過瞬息之間,一條嶄新的手臂便完整地出現在姬炎眼前——那手臂肌膚光滑,指甲泛著健康的淡粉,甚至連常年握槍留下的薄繭都清晰可見,仿佛方才被斬斷的一幕,隻是姬炎的幻覺。
天乩劍的震顫驟然加劇,劍身上的寒光忽明忽暗,像是在畏懼這違背常理的邪術。姬炎握著劍柄的手,第一次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眼底翻湧著驚濤駭浪——他從未想過,四叔竟會修煉如此邪異之術,更從未想過,自己接下來要麵對的人,會是自己至親摯愛之人。
姬檜的麵色早已褪去先前的錯愕,沉得如同暴雨傾盆前的鉛灰色天空,濃雲在那張臉上堆疊、翻滾,連周遭殘存的微光都似被吸噬殆盡,隻餘下令人窒息的壓抑——仿佛下一秒,便能從他眼底劈下淬著毒的驚雷。
方才藏在眉梢眼角的那點關切與溫和,此刻早已被狂風驟雨般的殺意衝刷得無影無蹤。那殺意不再是無形的氣流,竟凝作帶著尖刺的黑霧,從姬檜每一個毛孔裏滲出來,順著空氣纏上姬炎的四肢百骸,像冰冷的蛇鱗貼著皮膚蠕動,又似燒紅的鐵鏈勒著咽喉,連呼吸都變得滾燙而刺痛。姬炎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殺意裏裹著陳年的怨毒與瘋狂,正一點點收緊,要將他的骨頭碾碎、將他的魂魄吞噬。
“很好。”
姬檜的聲音從喉嚨裏滾出來時,像是被九幽地府的砂礫磨過,嘶啞得帶著刺耳的刮擦聲。每一個字都裹著墨綠色的劇毒,又淬著萬年不化的寒冰,落在焦土上竟似能腐蝕出細小的坑窪,“今日之禍事,全因那水性楊花的女人而起!至於你這野種,本就不該出生在姬家。”
“你辱我可以……”
姬炎握著天乩劍的手驟然收緊,劍柄上雕刻的紋路都深深嵌進掌心。他原本如寒潭般平靜的眼底,此刻驟然掀起驚濤駭浪,寒芒與烈火在瞳孔裏瘋狂交織——那是被踐踏底線的暴怒,是被戳中痛處的嘶吼,像被困在冰原上的困獸,終於掙脫了最後一絲隱忍。
姬炎心口像是被驟然插進萬把燒紅的尖刀,每一次跳動都帶著撕裂般的劇痛。娘親的麵容毫無預兆地在腦海裏炸開,清晰得仿佛就站在眼前:幼時,娘親總是會在清晨為他煮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熱粥,溫暖著他的心,轉身時眼角的笑意比晨光還溫柔;母親臨終前的那個雪夜,她枯瘦的手緊緊攥著他的手腕,氣息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卻仍拚盡全力重複著:“炎兒,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那些藏在記憶深處的溫暖畫麵,那些支撐姬炎走過無數艱難歲月的念想,此刻竟被姬檜一句“賤女人”狠狠撕碎。像是有人拿著重錘,將他心頭最柔軟的角落砸得粉碎,碎片紮進血肉裏,疼得他渾身發抖,連視線都開始模糊。天地間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轉、崩塌,焦土的氣息、血腥的味道、劍刃的寒意,全都被這錐心的痛意覆蓋,隻剩下娘親溫柔的聲音與姬檜惡毒的話語在耳邊反複拉扯,幾乎要將他的神智撕裂。
“但你不該辱我的娘親……”
姬炎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血腥味的憤怒與悲痛在喉嚨裏翻滾,化作滾燙的嘶吼。他的胸腔劇烈起伏,連呼吸都帶著顫抖,可握著劍柄的手卻比先前更穩——那是哀慟到極致後生出的決絕,是拚盡一切也要護住娘親尊嚴的執念,如同在絕境裏燃起的野火,要將眼前這滿口惡毒的人,連同這令人作嘔的陰謀,一並燒得灰飛煙滅。
姬炎隻覺胸膛之中似有一座沉寂千年的火山驟然蘇醒,滾燙的岩漿在骨血裏瘋狂奔湧,那被娘親受辱的怒火、被至親背叛的寒恨,早已凝成壓抑不住的殺意,此刻如決堤的怒潮般衝破心防,順著血管往四肢百骸狂衝而去。他甚至能清晰感覺到,那股殺意裏裹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娘親溫柔的笑靨、臨終的囑托,此刻都化作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神智上,逼著他將眼前這泯滅人性的仇敵碎屍萬段。
體內沉寂的靈力仿佛感應到這份決絕,驟然化作蟄伏深淵的巨龍,衝破封印時發出震得耳膜生疼的咆哮。那股磅礴之力順著經脈奔湧而出,每一寸筋骨都在嗡鳴震顫,連腳下的焦土都裂開細密的紋路。天乩劍似與他心意相通,劍鞘上的符文驟然亮起,銀白色的劍罡暴漲數尺,淩厲的光芒如九天之上劈下的閃電,帶著撕裂長空的銳嘯,又似流星墜地般裹挾著撼動乾坤的威勢,朝著姬檜直逼而去。劍風掠過之處,連周遭的陰雲都被割開一道缺口,仿佛連天地都在為這柄承載著冤屈與怒火的長劍讓路,要將世間所有的邪惡與背叛,都斬於這三尺青鋒之下。
“叮——!”
長劍與銀槍轟然碰撞的瞬間,刺目的火花如驟雨般濺落,在昏暗的暮色裏綻開一場絢爛卻殘酷的煙火。那火花落在焦土上,轉瞬便熄滅,隻留下點點焦黑的印記,像極了這對親人之間早已破碎的親情,短暫的光亮過後,隻剩無法挽回的死寂。玄陰山本就陰晦的風,此刻更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卷著血腥氣往鼻腔裏鑽,連山間的枯木都似在嗚咽,仿佛在為這場同室操戈的慘劇哀悼。
姬炎握著劍柄的手被震得發麻,手臂上傳來的力道讓他心頭一沉——他分明記得,幼時在家族演武場,四叔姬檜也曾握著他的手腕,教他如何穩住槍勢。那時的銀槍上沒有殺意,隻有長輩的溫和;那時的對決從不會見血,往往他剛露出破綻,四叔便會收勢,笑著揉他的頭頂說“炎兒進步真快”。可如今,槍尖上淬著的不僅是寒光,更是要置他於死地的狠厲,每一次交鋒都帶著撕裂骨肉的決絕,讓那些溫馨的過往,此刻都化作最鋒利的刀子,狠狠紮進他的心髒。
同宗同源的功法秘術,往日裏是家族代代相傳的榮耀,是叔侄間切磋時的默契,可在此刻的生死絕殺中,卻成了奪命的利刃。姬炎施展的劍法,曾是四叔手把手教他的絕技;姬檜使出的槍法,他年少時不知模仿過多少次。可如今,劍法裹著殺意,槍法藏著毒計,每一招每一式都往對方的要害招呼,仿佛要將血脈裏流淌的同源靈力,都化作斬斷親情的劊子手。
長劍如靈蛇吐信,趁著姬檜舊力剛盡新力未生之際,狠狠劃破他胸前的銀甲,“刺啦”一聲裂帛聲在死寂的山間格外刺耳,暗紅的血珠順著甲胄的縫隙滲出,瞬間染透了冰冷的金屬。可還未等姬炎趁勢追擊,姬檜的銀槍已如毒龍出洞,帶著破風的銳嘯,狠狠刺中他的肩頭。
“唔!”
劇痛如電流般順著肩頭蔓延至全身,骨頭碎裂的聲響在耳邊清晰可聞,溫熱的鮮血瞬間浸透了衣襟,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著刺骨的寒意。姬炎悶哼一聲,握著劍柄的手卻沒有絲毫鬆動——他看著姬檜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愕,忽然明白,四叔也沒想到,那個曾需要他護著的少年,如今竟能接下他全力一擊,甚至還能反手傷他。
二人的動作同時頓住,槍尖還嵌在姬炎的肩頭,劍尖也停在姬檜的胸口,彼此的呼吸都粗重如雷,帶著血腥氣的風在他們之間盤旋。姬炎能看到姬檜眼底翻湧的複雜情緒——有殺意,有震驚,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難以置信。而他自己的心髒,正被兩種情緒反複撕扯:一邊是辱母之仇、背叛之恨,逼著他立刻斬斷眼前人的喉嚨;另一邊卻是那些早已刻進骨血的過往,讓他每多一分殺意,心口便多一分撕裂般的疼。
姬炎很快便掐滅了那點猶豫——母親臨終前攥著他手腕的溫度,那句“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的囑托,此刻都化作支撐他的力量。他知道,今日在這玄陰山上,沒有叔侄,沒有親情,隻有殺戮。宿命早已織就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他們困在這場生死局裏,要麽他死,要麽姬檜亡。這殘酷的現實如巨石壓在心頭,讓他眼底最後一點掙紮徹底消散,隻剩下如寒潭般的堅定:他必須活著,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守住母親的囑托。
廝殺聲在玄陰山上空愈發慘烈,二人早已褪去最後一絲人態,活像兩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眼中隻剩嗜血的瘋狂,每一次交鋒都帶著同歸於盡的狠厲。姬炎的玄色衣襟早已被鮮血浸透,層層疊疊的血漬凝結成暗沉的硬塊,又被新湧出的熱血重新濡濕。銀槍刺破皮肉的傷口還在不斷滲血,殷紅的血珠順著衣擺滴落,砸在焦土上濺起細小的血花,轉瞬便在腳下匯聚成一灘灘紫黑的血窪,每一步踩下都發出黏膩的聲響,仿佛大地都在為這慘烈的廝殺嗚咽。
姬炎能清晰感覺到生命力正隨著血液不斷流逝,肩頭的舊傷未愈,新添的創口又在灼燒般疼痛,可握著劍柄的手卻愈發收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連掌心被劍柄磨出的血泡破裂,都渾然不覺,隻因他今日絕不能倒下。
反觀姬檜,境況更是淒慘。方才姬炎趁著他靈力滯澀的間隙,長劍如疾風般掃過,竟將他的左臂生生削去!那手臂墜落在地時,還帶著未散盡的靈力微微抽搐,而姬檜斷臂處的傷口,鮮血如決堤的洪水般噴湧而出,染紅了他半邊銀甲。此刻姬檜體內靈力早已如風中殘燭,在經脈中微弱地跳動,連勉強支撐身形都已艱難,更別提凝聚靈力修複傷口。他捂著血淋淋的斷臂,傷口處的肌肉外翻,白骨隱約可見,猙獰的模樣看得人心頭發顫,可他眼中的殺意卻絲毫未減,反而因劇痛更添了幾分瘋狂。
就在這生死一線之際,姬炎已凝聚起體內最後一絲靈力,天乩劍上的劍罡再次暴漲,準備用盡全力劈出那致命一劍;姬檜也咬著牙,將殘餘的靈力盡數灌注進銀槍,槍尖泛起詭異的黑芒,顯然是要同歸於盡。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從陰雲後竄出,快得讓人看不清動作——竟是平日裏與姬炎針鋒相對、從未有過片刻和睦的堂兄姬銘!
姬炎瞳孔驟然收縮,握著劍柄的手猛地一頓,心頭掀起驚濤駭浪。他眼睜睜看著姬銘出現在姬檜身後,手中長刀泛著森寒的冷光,那刀速快得如閃電劃破暗夜,隻聽“嗤啦”一聲輕響,伴隨著骨骼斷裂的脆響,姬檜的人頭已然離體。溫熱的鮮血瞬間從脖頸處噴湧而出,如噴泉般衝上半空,又化作一場淒美的血雨,細密地灑落在玄陰山的焦土上,染紅了姬炎的衣襟,也濺濕了姬銘冷峻的臉龐。
姬檜的頭顱在地上滾了幾圈,雙眼還圓睜著,似乎到死都沒明白,為何會突然遭此橫禍。而他的身軀則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斷臂處的鮮血還在不斷湧出,很快便與地上的血窪融為一體。
姬炎呆立在原地,手中的天乩劍“哐當”一聲落在地上,劍身上的劍罡瞬間消散。他望著眼前遍體鱗傷的姬銘,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如墜雲裏霧裏。姬銘的戰甲上也布滿了血汙,左臂還纏著滲血的布條,顯然是剛經曆過一場惡戰,此刻他手杵長刀,身體因脫力而微微顫抖,胸口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粗重的喘息。
往日裏的種種畫麵如走馬燈般在姬炎腦海中閃過:演武場上姬銘故意撞翻他的劍匣,家族宴會上姬銘冷嘲熱諷他“靠族人庇護的廢物”,甚至上個月還因爭奪修煉資源,二人在藏經閣外大打出手……可就是這個處處與他作對的堂兄,此刻卻突然出現,親手斬殺了姬檜,救了他一命。這巨大的反差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姬炎的心上,讓他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隻覺得喉嚨發緊,連一句“為什麽”都說不出口。
“快,速速離去,永遠不要再踏入離歌城,走得越遠越好!”姬銘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沙啞,每一個字顯得那麽的沉重與無力。他的手指緊緊攥著刀柄,身體顫抖得愈發厲害,顯然是在強撐著最後的氣力。
姬炎心中的疑惑更甚,可看著姬銘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告誡,以及他身上那與自己不相上下的傷勢,到了嘴邊的問題又咽了回去。他能感覺到,姬銘絕非在危言聳聽,那玄陰山的風似乎變得更加陰冷,連空氣中的血腥氣裏,都隱隱夾雜著一絲不祥的氣息,仿佛有一場足以吞噬一切的風暴,正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