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轉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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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如白駒過隙,倏忽間兩月光陰便在風餐露宿的奔波與星夜兼程的急迫中悄然逝去。這一日晨光初綻,金輝撕破天幕的刹那,姬炎身姿如青鬆般穩穩跨坐在獍獸寬闊的背脊上。那異獸本是山林中罕見的靈物,此刻身形矯健如離弦之箭,墨色皮毛在朝陽下泛著綢緞般細膩的光澤,四蹄踏過林間小道時,竟隱隱卷起細碎的風塵,似有風雲暗隨其動。
    姬炎抬手拂去衣襟上凝結的晨露,指尖觸到冰涼的水珠時,目光卻已如炬般投向遠方——那座隱於縹緲雲霧中的至聖山,正隨著獍獸的奔襲漸漸清晰。胸腔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激蕩洶湧而上,似有熱流在血脈裏翻湧,可這激蕩裏,卻摻著幾分沉鬱的冰冷。
    那便是姬炎此行的目的地之一,傳說中藏盡千古智慧、凝聚聖人思想的聖地,是天下學子心向往之的求學殿堂。可此刻他緊握韁繩的指節卻微微泛白,隻因這世人眼中的聖潔之地,於他而言,早已不是追尋真知的淨土,而是暗藏殺機的第一站。
    至聖山自古便有聖人在此悟道講學,千百年間積澱的聖潔之氣如一層無形的琉璃屏障,籠罩著方圓百裏,山風拂過林海時,仿佛都帶著書卷的清潤,令人望之生敬,不自覺收斂了滿身戾氣。仿佛是天地為這片淨土立下的鐵律,凡踏入山腳範圍的生靈,無論騎乘何等異獸、身負何等權勢,皆需下馬步行,以謙卑之姿,表達對聖人的尊崇。那名動天下的浩然書院,便如一顆被雲霧精心嗬護的明珠,靜謐地鑲嵌在山腹之間。
    姬炎翻身躍下獍獸,動作利落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隨即邁開腳步踏上那蜿蜒如銀蛇的山道。剛一抬眼,眼前的景象便讓他心神一震,連呼吸都微微停滯,不禁駐足驚歎——這至聖山,竟壯美到如此地步。隻見山巒巍峨磅礴,宛如一尊頂天立地的巨人,肩扛日月星辰,背負千年滄桑,任憑風雨衝刷、歲月磨礪,依舊巋然不動,透著一股“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的磅礴氣度。
    山間流雲似上好的輕紗,在峰巒間悠然飄蕩,時而聚攏成蓬鬆的棉絮,將山巔遮得嚴嚴實實,隻留幾分朦朧的輪廓;時而又被山風溫柔扯散,露出一角青灰色的崖壁,崖上的藤蔓垂落如簾,仿佛在演繹著一場無聲的夢幻舞蹈。遠處飛瀑如銀河倒懸,從千仞峭壁上轟鳴而下,水流撞擊在岩石上激起漫天雪浪,水花飛濺間,在晨光中折射出一道七彩長虹,絢爛得令人晃神。
    道旁的蒼天古樹拔地而起,枝繁葉茂如撐開的巨傘,濃密的綠蔭將山道遮得清涼,陽光透過葉隙灑下,在地麵織就斑駁的光影。粗壯的樹幹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裂紋,那是時光刻下的年輪,仿佛每一道紋路裏都藏著遠古的傳說、聖賢的軼事,風吹過樹葉時,沙沙的聲響竟像是古人在低聲講學。
    清溪沿著古道潺潺流淌,溪水清澈見底,可見水底圓潤的鵝卵石與嬉戲的遊魚,偶爾有銀鱗一閃,魚兒躍出水麵,濺起一串晶瑩的水珠,落在草葉上,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可這鮮活的生機,卻難掩姬炎心中的死寂。
    在這如詩如畫的山道間,不時可見身著素色儒衫的學子們三五成群,青布履踏過青石板,步伐雖緩卻透著磐石般的堅定與沉穩,一步步向著山巔攀登。晨光為他們的衣角鍍上金邊,有人手捧泛黃書卷,指尖輕撚書頁,低聲吟誦著“學而時習之”的古訓,聲音清越如林間鶯啼;有人眉飛色舞地揮袖論道,時而頷首讚同,時而爭執得麵紅耳赤,眼底卻燃著對經義的熾熱渴求。那股不屈不撓的求學之誌,恰似道旁破土而出的翠竹,頂著晨露向上拔節,蓬勃得能撞碎人心頭的陰霾。
    姬炎望著這些與自己同路卻殊途的身影,心口像是被細針反複穿刺,泛起一陣尖銳的悲涼。他想起年少時也曾與兄弟姐妹在書齋共讀,那時眼中映著的也是這般對知識的赤誠,可如今,這份赤誠早已被血海深仇碾得粉碎。同樣是奔赴至聖山,別人懷揣的是“為天地立心”的理想,而他背負的卻是“以血償血”的奪命約定。這般荒誕的對比,讓他喉嚨發緊,連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苦澀,竟生出幾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諷刺感——他就像個誤入聖地的異類,周身的戾氣與這滿路的書卷氣格格不入。
    姬炎獨自一人,腳步沉穩如負重登山,心潮卻似山間奔湧的暗流,在沉默中翻湧不息。他默默穿行於蜿蜒小徑,身旁幾位學子的閑談如春風拂過耳畔,不經意間為他揭開了這座聖地的神秘麵紗。原來,至聖山中有著三座如星辰般璀璨的書院:軒家的浩然書院、王家的詭麓書院,還有公孫家的西河書院。這三大家族,皆是紮根千年的文化巨樹,盤根錯節的根係深紮在華夏文脈的土壤裏。書院之中,藏書樓高聳如峰,架上典籍堆積如山,浩如煙海;門下文士更是才情橫溢,或能提筆寫盡山河壯闊,或能出口成誦驚四座,燦若夜空中的繁星,將學問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晝。
    然而,正如星辰各有軌跡,三大家族的治學理念亦是南轅北轍,卻各有千秋。王家如春日暖陽,主張“以德潤身,以仁化世”,願如春雨般滋養萬物,讓仁愛之光穿透世俗的陰霾,普照人間每一個角落;軒家似秋夜明月,強調“以心為鏡,體悟大道”,追求在寂靜中觀照本心,於天地萬物間探尋生命的微妙,求得心靈的純淨與超脫;公孫家則如冬日寒冰,倡導“以製立世,以序安邦”,信奉用嚴謹的製度規範世人言行,讓天下如精密的儀器般運轉,秩序井然,和諧共生。這三種思想,猶如三條源自昆侖的江河,一條溫潤如玉,一條清冽如泉,一條洶湧如濤,各自奔騰不息。
    為了在這思想的激流中一較高下,更為了探尋那能統禦百家、融合萬物的“至理”,三族早在千年前便立下約定,每三年舉辦一次“聖賢會”。屆時,文鬥如利劍出鞘,學子們端坐於案前,唇槍舌劍間,引經據典的辯駁如火花四濺,能點燃整個書院的空氣;武鬥似驚雷炸響,武者們立於場中,拳腳交加時,剛勁有力的招式如猛虎下山,盡顯華武學的力量之美。而最終的勝者,將獲得天下學子夢寐以求的無上榮耀——踏入後山那座神秘莫測的人王殿,進行一場靈魂深處的參悟。
    人王殿,乃上古聖人悟道講學之地,殿內梁柱上刻滿了聖人手書的箴言,案幾上還留存著當年的筆墨,空氣中仿佛仍飄蕩著千年不散的書卷香。這裏不僅藏有聖人親筆批注的珍貴典籍,更蘊含著貫通天地、超越時空的智慧奧秘,傳說隻需在殿中靜坐片刻,便能聽見聖人的低語,讓混沌的心智豁然開朗,神魂得到脫胎換骨的升華。古往今來,無數文人武者為求踏入殿中,甘願付出畢生心血,可姬炎聽到此處,眼底卻沒有半分向往,隻有一片冰冷的殺意——他知曉,軒家的人定會在聖賢會上現身,而這看似榮耀的盛會,終將成為他的殺戮場。
    姬炎耳畔學子們談笑聲漸次模糊,恍若隔了一層厚重的水幕。唯有心底那股暗流愈發洶湧,裹挾著血海深仇與葬天的指令,在胸腔裏翻湧成奔騰的千軍萬馬,每一次撞擊都讓他喉間發緊。他太清楚,葬天交付的事絕非憑一腔孤勇便能完成——各家書院藏龍臥虎,軒家更是根基深厚,稍有不慎,別說複仇,自己連屍骨都未必能留存,隻會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潛龍在淵,待時而動”,這句曾在書齋裏讀過的話,此刻如驚雷般在姬炎腦海中炸開。若想在這步步危機的至聖山立足,若想親手達成使命,唯有收起鋒芒,像蟄伏的獵手般靜待時機,一步一營,穩紮穩打,方能在絕境中覓得一線轉機。這念頭如寒梅破冰,讓他混沌的心湖驟然清明。
    念及此,姬炎抬眼望向山道盡頭那片隱藏在雲霧中的飛簷——那是公孫家族的西河書院。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眼底閃過一絲算計:公孫家以兵法謀略、世間權術見長,恰與他暗藏的複仇目的不謀而合。與其在浩然書院的仁厚氛圍中格格不入,不如隱於西河書院的青燈古卷間,以一介寒門學徒的身份作掩護。
    此後的日子裏,他果然如海綿汲水般貪婪地吸納著所學——白日裏,他端坐於書案前,聽先生講解排兵布陣之法,指尖在竹簡上反複描摹兵法要義,連眉峰都擰著專注;深夜裏,他獨對孤燈,在權謀典籍中尋找破局之策,寒光映著他眼底的冷意。他像一柄藏在劍鞘裏的利刃,表麵蒙著書卷氣的溫吞,內裏卻淬著致命的鋒芒。
    當聽到學子們談論三年後的“聖賢會”時,姬炎手中的書卷頓了頓,唇角勾起的弧度愈發冷冽。在旁人眼中,那是切磋學問、爭奪榮耀的盛會,是鯉魚躍龍門的天賜機遇;可在他看來,那分明是一場精心籌備的狩獵——軒家為了踏入人王殿,定會派出核心子弟,屆時三方英才匯聚,人聲鼎沸間,恰好能為他作掩護。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以“文鬥失利”“武鬥失手”為由,名正言順地取走軒家人的頭顱。
    一想到這畫麵,姬炎眼底掠過一絲清醒的冷意:這場博弈賭上了他的一切,容不得半分差錯。哪怕隻是一個眼神的破綻,一句言語的疏漏,都可能讓他所有的謀劃付諸東流。他深吸一口氣,將翻湧的情緒壓回心底,重新垂下眼,繼續在書卷中尋找自己的道。
    在人才濟濟如星河匯聚、書香氤氳似春霧漫溢的西河書院,姬炎憑借著遠超同齡人的驚人才思與古井無波的沉穩心性,以破竹之勢打破書院延續百年的鐵律慣例,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親傳學子。這等潑天榮耀,宛若在一平如鏡的寒潭湖麵投下千鈞巨石,刹那間激起千層驚浪——讚譽聲裏藏著如鷹隼般銳利的審視,豔羨目光中裹著似毒藤般纏繞的嫉妒,那些蟄伏於暗處、覬覦書院珍稀資源的勢力,更是紛紛將淬了冷光的陰鷙視線,如蛛網般牢牢鎖定在他身上。
    姬炎對此並非毫無察覺,隻是指尖攥著那枚刻著“親傳”二字的墨玉令牌時,心底未有半分雀躍,反添幾分沉凝。這榮耀於旁人是平步青雲的階梯,於他卻是裹著蜜糖的利刃——既讓他離複仇目標更近一步,也將他推到了更顯眼的風口浪尖。他清楚,從今往後,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會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晨曦如碎金般漫過西河書院的黛瓦飛簷,為這座沉澱了千年墨香的學府鍍上一層暖融融的光暈,連空氣中浮動的書卷氣息,都似染上了幾分溫柔。姬炎聽完先生引經據典的授業後,便獨自一人踱至書院後方的碎夢湖畔,避開了那些或探究或敵意的目光。他斜倚在一棵垂絲柳下,柔韌的柳枝垂落如碧綠簾幕,風過處,柳葉輕掃過他的肩頭,似有無聲的絮語在耳畔縈繞,帶著幾分草木的溫柔。
    姬炎垂眸望著夢碎湖的粼粼波光,澄澈的湖水恍若將滿天星子揉碎了沉在其中,微風拂過,便泛起陣陣細碎的漣漪,晃得人眼生暈。可他的目光卻穿透了這明媚景致,飄向了記憶深處——昏黃燈火下,母親低頭縫補衣物的溫柔身影,指尖偶爾劃過布料的輕響;庭院裏,弟弟與妹妹追逐嬉戲的歡聲笑語,清脆得如同枝頭的鳥鳴。那些溫馨的景象如潮水般在腦海中翻湧,讓他眉宇間不自覺地染上一層化不開的愁緒。
    姬炎微微闔眼,將那些翻湧的思念與傷痛暫且壓在心底,在這片刻的寧靜中,暫忘身上背負的血海深仇與沉重枷鎖。隻是這份寧靜不過是短暫的喘息,前路依舊是布滿荊棘的複仇之路。
    就在此時,一道倩影如驚鴻般掠過書院朱紅回廊的飛簷翹角。那身影迅捷得宛若離弦之箭,足尖點過青石板時輕得像一片飄落的柳葉,未驚起半分塵埃,連廊下懸掛的銅鈴都未曾晃動分毫。不過瞬息之間,倩影已悄無聲息地停在姬炎身側,帶起的微風拂動垂落的柳枝,幾片嫩綠的柳葉打著旋兒飄落在他肩頭,一抹熟悉的氣息漫入鼻尖。
    “姬師弟,為何總在此處獨自出神?”清脆悅耳的聲音如銀鈴撞碎晨露,又似清泉淌過青石,輕輕打破了湖畔的靜謐,尾音裏還裹著幾分恰到好處的關切。來人正是姬炎的大師姐公孫婕妤,她身著一襲月白色儒裙,裙擺上用銀線繡著幾株疏影橫斜的蘭草,行走間蘭草似隨清風搖曳,襯得她身姿愈發窈窕如臨水照花。她微微歪著頭,鬢邊銀簪上的珍珠輕輕晃動,一雙杏眼清澈得能映出湖麵的粼粼波光,緊緊凝望著姬炎時,眸底盛著的歡愉像揉碎了的星光,“爹爹常說,你看似坦蕩如朗月,實則心門深閉似寒潭,定是藏著不為人知的重重心事。”
    姬炎望著公孫婕妤那張寫滿關愛的臉龐,心中似有暖流悄然漫過冰封的河床,悄悄衝散了幾分積壓的陰霾。他緩緩直起身,垂落的柳枝從肩頭滑落。他微微欠身行禮,聲音裏帶著一絲未散的悵然,像是被晨霧浸過般輕柔:“有勞大師姐掛心,師弟無事,隻是見這湖水澄澈如鏡,不由得想起了遠方的家人。”話出口時,他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閃躲。
    公孫婕妤聞言,秀眉微蹙如遠山含黛,上前兩步時裙擺輕揚,帶起一陣淡淡的蘭草香,聲音裏忽然摻了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怕驚擾了什麽:“姬師弟,難道在你心中,我……不算你的家人嗎?”她的目光緊緊鎖住姬炎的眼睛,瞳孔裏清晰地映著他的身影,那模樣竟似受了委屈的孩童,連攥著裙擺的指尖都微微泛白,生怕從他口中聽到半分否定的答案。
    姬炎望著公孫婕妤眼底的焦灼與期盼,那目光像帶著溫度的羽毛,輕輕撓著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鄭重地頷首,喉結微微滾動,眼神裏滿是真誠,連聲音都比往常沉了幾分:“這一年來,大先生視我如己出,悉心教誨我經義武學,從未有過半分保留;大師姐待我關懷備至,每逢閉門苦修,總會送來溫熱的湯藥;小師妹亦時常伴我左右。這份恩情,師弟早已刻在心上,又怎敢有半分忘記?”
    就在這時,一陣如清泉擊石般清脆的笑聲陡然劃二人間的尷尬——那笑聲帶著孩童特有的澄澈與鮮活,像顆裹著蜜的石子投入方才還漾著溫情的鏡月湖麵,瞬間撞開層層活潑的漣漪。
    循聲望去,隻見公孫蕊婷紮著俏皮的雙環髻,瑩白的發間係著兩根鵝黃色絲帶,跑動時絲帶如振翅的蝶翼般上下翻飛,襯得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愈發像枝頭剛熟的蜜桃,滿是天真爛漫的嬌憨。她懷中緊緊抱著一隻五彩斑斕的風箏,竹骨細細繃著絳紅的絹麵,邊角垂著青藍的流蘇,風一吹便輕輕晃蕩,翅尖繡著的兩隻金雀更是栩栩如生,羽尖綴著細碎的銀線,在晨光下泛著粼粼光澤,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絹麵振翅高飛。整隻風箏流光溢彩,與她蹦跳的身影相映成趣,倒像是從畫中跑出來的小仙子。
    公孫蕊婷像隻掙脫了籠束縛的小雀,淡粉色的裙擺掃過湖邊草地時,帶起幾片細碎的白花瓣,沾在裙角隨步伐輕輕顫動。她踩著輕快的步子朝姬炎這邊飛奔而來,小臉上滿是期待的笑意,發梢的黃絲帶都因這股急切的衝勁飄得老高,連呼吸都帶著幾分雀躍的急促。
    “姬哥哥!快過來幫我放風箏嘛!”她一邊跑,一邊揚著清脆的嗓音呼喊,笑聲如同簷下懸掛的銀鈴被春風拂過,叮叮當當灑滿了整個鏡月湖。那聲音裏裹著毫不掩飾的依賴與歡喜,連岸邊垂絲柳的柳葉都似被這笑聲逗得輕輕顫動。
    姬炎聞聲,眼底原本縈繞的溫軟笑意又濃了幾分,像是被這鮮活的氣息融化了殘存的沉鬱。他轉頭對公孫婕妤略一點頭,目光中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縱容,便邁開長腿朝著那道歡快的身影走去。陽光透過柳梢的縫隙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將玄色衣料染成淡淡的金芒,步伐間沒有半分急切,反倒帶著幾分遷就的從容——他心中清楚,這小師妹素來活潑,今日若不陪她放會兒風箏,怕是要纏上許久,隻是這份被依賴的感覺,倒讓他覺得心口暖融融的。
    身旁的公孫婕妤望著姬炎轉身離去的背影,唇角依舊噙著溫婉的笑意——那笑容如初綻的桃花,眉眼彎彎,頰邊還暈著淺淺的梨渦。可若是細看,便會發現她垂在身側的手指悄悄蜷縮起來,將裙擺的蘭草紋樣捏出幾道細微的褶皺。那雙清澈如溪的杏眼深處,方才還明媚的光驟然黯淡了幾分,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澀如同藤蔓悄然蔓延——就像精心嗬護的曇花正要綻放,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擾了花期。這轉瞬即逝的失落,如同湖麵掠過的陰影,快得連她自己都未曾細品,便已重新被得體的微笑掩蓋,隻餘下眼底那抹極淡的悵然。
    這一日,初夏的陽光似揉碎的金箔,慵懶地漫過西河書院的青瓦白牆。琉璃瓦在光影裏泛著溫潤的柔光,將飛簷翹角的輪廓暈染得愈發雅致,連牆根下叢生的青苔都似被鍍了層淺金,為這座千年學府添了幾分暖意。書院正廳內,檀香嫋嫋纏繞著案上卷冊,大先生公孫鉞端坐於梨花木案前,指腹輕輕摩挲著手中泛黃的古籍——那紙頁邊緣已起了毛邊,墨痕也有些淡褪。他眉頭微蹙,指節不自覺地收緊,目光落在書頁間的批注上,似在斟酌字句,又似在思索更深沉的心事。
    片刻後,大先生公孫鉞緩緩抬眼,目光越過案上的硯台,落在了階下身姿挺拔的姬炎身上。晨光從雕花窗欞間漏進來,恰好落在姬炎肩頭,將他玄色衣袍的暗紋映得清晰可見。見少年脊背挺得筆直,眉眼間雖帶著幾分青澀,卻藏不住骨子裏的堅韌,公孫鉞心中暗自慨歎:此子不僅過目不忘,更難得在逆境中仍存赤子之心,上次論及兵法時的獨到見解,連老夫都要側目。若隻困在書院這方天地,未免可惜了這般天賦。他指尖在案上輕輕叩了兩下,心中已有了決斷:不如讓他下山曆練一番,既能讓他在塵世中打磨心性,也能看看他能否擔起更大的責任。
    “姬炎,”公孫鉞的聲音沉穩如古鍾,打破了廳內的靜謐,“現有一事,交予你去辦。”
    姬炎聞言,上前一步,雙手抱拳躬身行禮,聲音清朗有力:“弟子遵命!”起身時,他瞥見公孫鉞眼中的期許與信任,心中湧起一股熱流——這不僅是任務,更是先生對他的認可。
    第二日天未亮,姬炎便收拾妥當,他踏著晨露離開了西河書院。山路蜿蜒,晨霧繚繞,他卻腳步輕快,如展翅的雄鷹終於掙脫巢穴的束縛。
    返程時,姬炎行至書院附近的市集,一陣清脆的“嘩啦啦”聲傳入耳中。他循聲望去,隻見路邊小攤上,一架五彩斑斕的風車正迎著微風轉動——紅、黃、藍、綠、紫五種顏色的紙葉層層疊疊,邊緣綴著的銀鈴隨著轉動輕輕作響,像孩童歡快的笑聲。刹那間,公孫蕊婷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浮現在眼前,想起她每次見到新奇玩意兒都眼睛發亮的模樣,姬炎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小師妹見了這風車,定會開心死了。”他笑著自語,毫不猶豫地掏出銅錢買下風車,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中,仿佛握著一件稀世珍寶。
    終於,西河書院的大門映入眼簾。姬炎加快腳步,想著待會兒見到小師妹時,她驚喜的模樣,連腳步都輕快了幾分。可就在他即將踏入書院大門時,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從裏麵奔了出來,正是大師姐公孫婕妤。
    隻見公孫婕妤發髻散亂,原本整潔的衣裙沾了不少塵土,臉上滿是淚痕,眼眶紅腫得像核桃。她看到姬炎,眼中先是閃過一絲光亮,隨即被更深的絕望吞噬。她踉蹌著撲過來,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蕊婷……蕊婷她……”
    姬炎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心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冰冷的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緊緊攥著風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顫抖著問道:“大師姐,小師妹她到底怎麽了?”
    “妹妹,她不在了……”公孫婕妤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那哭聲撕心裂肺,聽得人肝腸寸斷。
    “轟”的一聲,姬炎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仿佛被驚雷劈中。他站在原地,渾身的血液都似瞬間凍結,耳邊隻剩下公孫婕妤的哭聲和自己沉重的心跳聲。他下意識地低頭,看著手中的風車——那五彩的顏色此刻竟變得無比刺眼,像是在嘲諷他的滿心歡喜。
    突然,姬炎手指一鬆,風車“啪”的一聲掉在地上,銀鈴還在輕輕晃動,卻再也發不出悅耳的聲響,隻剩下無盡的悲涼。一陣天旋地轉襲來,姬炎眼前發黑,若不是扶著身旁的柱子,幾乎要當場栽倒。他望著書院深處的方向,心中隻剩下一片荒蕪。
    姬炎懷著萬箭穿心般的悲痛,腳步踉蹌地來到了大殿中,隻見公孫蕊婷靜靜地躺在那裏,往日那靈動的雙眸此刻靜靜地閉著,白皙的臉龐上還殘留著淡淡的微笑,仿佛一朵嬌豔的花朵在風雨中凋零。
    不久,姬炎來到了夢碎湖畔的柳樹下,一陣微風吹過,一條帶著斑斑血漬的鵝黃色絲帶,孤獨地掛在樹杈上隨風飄動。姬炎緩緩伸出手,顫抖著取下絲帶,他的眼神中充滿了傷心,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找出凶手,為小師妹報仇雪恨!他將絲帶認真地收好,如同收起了一份珍貴的承諾。然後,他緩緩蹲下,將手中那已經破損的五色風車輕輕地插在樹下。風車在風中微微顫動,仿佛是公孫蕊婷那天真無邪的微笑。
    夕陽的餘暉灑在夢碎湖上,姬炎靜靜地站在柳樹下,望著那波光蕩漾的湖麵,心中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