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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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吞雲吐月、氣勢磅礴得仿佛能壓落整條星河的人王殿深處,藏著一間靜謐得能聽見時光流淌的神秘殿宇。殿中古籍浩如煙海,泛黃的書頁層層疊疊堆積如山,幾乎觸到雕梁;殘破的書脊猶如老者布滿歲月溝壑的手掌,無聲摩挲著光陰的印記。墨香與陳年樟木的氣息交織在一起,在空氣中鋪開一張溫柔而厚重的網,將塵世的喧囂徹底隔絕於門外。
    就在這被古樸與書香浸潤的寂靜裏,姬炎的眼睫如初醒的蝶翼般輕輕顫動,隨即緩緩睜開。一抹迷茫如薄霧般籠罩著他深邃的眼眸——方才那場生死一線的追殺仍如影隨形,刀光劍影還在腦海中錚鳴不絕;可此刻縈繞在鼻尖的淡雅墨香,卻又讓他恍惚跌入一個安寧得不真實的夢境。
    不遠處,一位身著素雅青衣的老者端坐於雕花木圈椅中。他身形清臒,衣袂處點綴著幾許墨痕,不僅不顯淩亂,反倒似點染出幾分文人風骨。老者靜默如一塊被歲月打磨得溫潤如玉的古石,眉宇間沉澱著從容與淡泊。他手持書卷,指尖輕翻,目光沉入字裏行間,仿佛已將身外天地盡數遺忘,唯餘眼前這一冊古籍,承載著他神遊萬仞、心馳千載的精神世界。
    姬炎緩緩起身,動作輕柔得如同怕驚擾了殿中沉睡的時光。他每一步都踏得慎重,仿佛腳下不是冰冷的地磚,而是對眼前老者沉甸甸的敬畏。他下意識理了理微皺的衣襟,隨後微微欠身,雙手交疊,腰肢彎出一道謙卑而堅定的弧度。開口時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幾分劫後餘生的顫動:“小子姬炎,叩謝先生救命之恩。先前身陷絕境,四顧茫然,已是山窮水盡……先生的到來,宛如長夜將盡時破曉的一縷天光。此恩重於泰山,姬炎此生絕不敢忘,他日若有機會,定結草銜環,以報恩德。”
    語聲落下,他緩緩抬眸望向老者,眼中情緒翻湧——感激如暖流淌過心田,卻又被一層薄霧般的迷茫輕輕籠罩,仿佛置身夢境,一時難辨虛實。
    老者指節輕攏,將那冊承載千年文脈的古卷緩緩放回案幾,書頁相觸隻發出微不可聞的一響,似是不願打擾這殿宇間凝固的歲月。他起身的姿態如古鬆迎風,清臒卻不失挺拔,寬大衣袖拂過案上墨錠,掠起一縷淡而清冽的墨香。他麵容平靜如古井無波,唯有眼底深如寒潭,映著曆經滄桑的智慧。當他的目光落在姬炎身上時,終於開口,聲音溫潤似玉磬輕鳴,卻透著歲月沉澱的厚重:
    “你可知,你能踏入這祖師祠堂,並非老夫之功。”他語速徐緩,字字清晰,“是那兩位女子,甘願自斷輪回路,以殘魂為引,化身為芯,才點燃這祠堂長明之燈。她們以魂為燭,以命為祭,換你一線生機——這份情義,縱千山萬水不可丈量,縱泰山壓頂難及其重。”
    言至此處,老者枯瘦的手指輕輕指向供桌。目光掠過那兩盞搖曳的燈焰時,他素來淡然的眼底竟泛起細微波瀾——那是敬重,是歎惋,亦是對命運無常的深沉感懷。燈光幽幽,仿佛連飄浮在空中的塵埃,也在這一瞬間凝駐了呼吸。
    姬炎隻覺一道驚雷自頭頂貫穿全身,四肢百骸中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又在下一刻如熔岩般湧向心口。方才劫後餘生的恍惚,尚未散盡,便被這殘酷的真相徹底碾作齏粉。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刺骨的銳痛,連呼吸都成了割裂胸膛的利刃。
    他踉蹌一步,勉強抬眼望向供桌——昏暗中,兩盞長明燈正靜靜燃燒。一盞泛著青熒幽光,似深潭映月,清冷中浸著難解的孤寂,恰如公孫婕妤常穿的青色衣衫,遺世獨立;另一盞則籠罩在瑩瑩白光之中,宛若新雪落梅,潔淨得不染塵埃,正是公孫清窈素日裏最愛的顏色。
    刹那間,前塵往事如潮水倒灌,洶湧撲入腦海。那些笑語、叮嚀、並肩的身影、未盡的諾言……此刻皆化作穿心利箭。劇痛如藤蔓纏繞肺腑,蔓延至每一寸肌膚,可再深的痛楚也攔不住眼中滾燙的液體奪眶而出。淚珠接連砸下,在冰涼青磚上綻開細碎的水光,也砸碎了他最後一絲僥幸。
    “婕妤師姐……清窈師妹……”他聲音支離破碎,幾乎不成調子,雙手死死攥緊,指甲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半分疼痛。腦海中反複回蕩著老者那句“斷了輪回路”“以殘魂為引”,字字如千鈞重錘,擊得他神魂欲裂。她們竟以永世不得超生為代價,為他換得一線生機……這份情,比山重、比海深,叫他如何承受,又如何償還?
    一片朦朧淚光中,他的心卻前所未有地清明起來——縱然前路是刀山火海,九幽黃泉,他也定要踏遍三界六道,尋回那一縷殘魂,重塑她們存在於這世間的可能。此誓,天地為鑒,生死不移。
    在那莊嚴肅穆、彌漫著千年古木沉香的祖師祠堂內,時間仿佛被悄然凝滯,一層薄紗似的氤氳氣息無聲籠罩著每一處角落——青磚縫中苔痕幽綠如沁入歲月的淚,梁柱上漆色斑駁似記錄光陰的筆,連空氣都仿佛被陳年墨香與嫋嫋香火浸透,每一次呼吸,都似在與曆史對話。
    老者緩緩起身,身形挺拔如崖邊孤鬆,青色衣袍輕拂過案幾,帶起一縷幾不可察的微風,竟未驚動案角那枚靜臥如眠的玉鎮紙。他的目光掠過佇立堂中的姬炎,眼底似藏深潭,靜默中透著洞穿世情的清明。一聲低沉如遠鍾的語音,裹著歲月積澱的智慧,緩緩漾開在這凝固的寂靜裏:“既然你能踏入這祖師祠堂,依夫子舊訓,可向老夫提出一願。隻是——”他話音稍頓,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袖口暗紋,語氣裏添了幾分不容置喙的沉定,“答與不答,終究要看老夫心意。”
    說罷,他邁步走向供桌,步履沉穩,每一步都似與祠堂共鳴,踏在青磚上猶如叩問千年道統。那供桌以整塊雷擊木雕琢而成,桌沿雲紋細密,邊角被歲月撫出溫潤光澤,仿佛默默承載著無數求道者的虔誠足跡。老者伸出布滿皺紋卻依舊有力的手,指尖輕觸桌緣,恍若與往昔低語,隨後穩穩取過三柱金箔纏身的線香,動作間不見絲毫猶豫,一抬一指皆蘊藏著對先師深沉的禮敬。
    香頭迎上燭火,幽紅的光舌輕舔,霎時間火星微閃,化作暖光點點,將老者麵容上的溝壑映照得愈發深邃。青煙嫋嫋而起,如素練淩空,蜿蜒盤旋,掠過油燈,輕撫過姬炎額前發絲,攜來一縷若有似無的暖意。老者身形微挺,將香緩緩插入四足磐龍鼎中——鼎耳銅環輕搖,發出一聲“叮”響,清脆如碎玉,在這闃寂之中格外醒耳。
    供桌上陳設極簡,除了一尊泛著青銅幽光的磐龍鼎與兩盞分別燃著青白微光的長明燈外,別無長物,卻在素淨中透出難以言喻的莊嚴。而供桌後方牆麵,不見尋常牌位,唯有一幅鑲紫檀木邊框的豎匾高懸,白底之上,“至聖先師”四字墨色酣暢,筆力千鈞。橫如刀削,豎似劍立,每一劃皆如凝聚天地正氣,令人望之肅然。
    姬炎凝望著那匾額,心頭驀地一顫,恍惚之間,似能透過這濃墨重彩的筆鋒,窺見千年之前那位先師濟世安民的胸懷與光照千古的智慧。一股難以名狀的敬畏與向往,如細流般悄然浸潤他年少的心田。
    姬炎靜立在祖師祠堂濃重的陰影裏,歲月斑駁的青磚地麵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絲絲沁入骨髓的涼意,卻絲毫無法平息他胸腔內如驚濤駭浪般翻湧的心緒。方才那老者輕描淡寫的一句“答與不答,看老夫心意”,猶如一塊千年寒鐵鑄就的青銅鎮紙,不僅壓在耳畔,更沉沉地壓在他的心坎上,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在這座凝聚了無盡歲月與威壓的祖師祠堂內,每一句看似隨意的話語,每一個細微的停頓,都可能是一把鑰匙,悄然開啟或是徹底鎖死他命運的前路。回想起方才麵對那支足以輕易碾碎山河的聖人筆時,自己是何等渺小與無力,仿佛狂風暴雨中一簇微弱的燭火,連掙紮的餘地都微乎其微。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姬炎閉上眼,深深吸氣,努力將那份幾乎要破胸而出的躁動與不甘一點點壓回心底。他緊鎖的眉宇漸漸鬆開,眼底最初彌漫的迷茫與惶惑,如同晨霧遇初陽,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悄然取代。他終於動了,腳步異常穩定地向前邁出一步,落地無聲,卻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雙手抬起,鄭重其事地揖禮躬身,小臂因極度用力而繃得如鐵條般筆直,凝聚著無比的恭敬與懇切。他開口,聲音初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但那並非源於怯懦,而是源於對自身微弱力量的清醒認知,以及不甘於此的強烈渴望:“先生明鑒,那聖人筆神威蓋世,小子在它麵前,實在渺小如塵,無異於蜉蝣撼樹,螳臂當車。若……若蒙先生垂憐,賜下一件能與之周旋的靈寶,此恩此德,小子沒齒難忘!”
    話音落下,餘音在空曠的祠堂中輕輕回蕩。他那雙原本就明亮的眼眸,此刻更是燃起了不屈的火焰,猶如兩顆投入暗夜的寒星,熠熠生輝,帶著無比的真摯與期盼,牢牢望向那隱於陰影深處的老者。
    老者緩緩抬起頭,昏黃的燭光流水般傾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卻絲毫照不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底——那雙眼,宛如沉在萬載古潭底的黑曜石,表麵平靜無波,內裏卻仿佛能映照萬物,將姬炎心底那點熾熱的渴望、無法掩飾的忐忑、乃至那份孤注一擲的決絕,都洞察得清清楚楚,無處遁形。
    他喉間滾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喟歎,那歎息聲裹挾著祠堂內沉積了數百年的香火與寂寥,幽沉地在大梁間縈繞、擴散。“哦?欲尋克製聖人筆的靈寶?”他緩緩開口,每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你這娃娃,倒是給老夫出了個天大的難題。”
    他的目光似是無意地掠過供桌上那盞長明燈,跳動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瞳仁裏投下兩點搖曳的光影。“這至聖山中,原本供奉著夫子遺下的四件靈寶,正是那‘筆墨紙硯’。”他的聲音變得悠遠,仿佛在追溯一段湮沒在時光長河裏的傳奇,“想當年,夫子於此伏案窮經,這四件凡物日夜浸潤聖賢文思,吞吐山川靈氣,曆經千載,方得靈性,終成護佑一方的至寶。”
    言至此處,他話音微頓,似在品味那遙遠的餘韻,語氣中平添了幾分滄桑與感慨。“筆、墨、紙三寶,早在數百年前,便被山腳下那三座書院恭請而去,如今皆是鎮院之基,等閑難得一見。至於那最後一方硯台嘛——”
    他話音戛然而止,如同指尖輕觸一段塵封的記憶,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審慎:“如今,暫由老夫這朽骨,代為看守。”話鋒至此,他倏然抬眼,目光如電,直刺姬炎,眼底那一閃而過的銳利,仿佛能劈開一切虛妄,“不過,老夫先前有言在先,你有開口之權,然老夫……亦有抉擇之意。”
    語畢,他不再理會姬炎眼中瞬間黯淡下去的希望之火,漠然轉身,步履沉穩如山,走向那把浸潤了歲月痕跡的古樸圈椅。他緩緩坐下,將膝頭那卷書再次捧起,枯瘦的指尖翻動書頁的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慰嬰孩,生怕驚擾了沉睡其中的千年魂靈。書頁掀動間,一縷清冷而陳舊的墨香悄然逸出,與祠堂內繚繞的香火氣纏繞在一起,氤氳出奇異的氣氛。他低垂著眼瞼,目光如鐵被磁石吸引般,牢牢鎖在泛黃的字裏行間,長長的銀白睫毛在蒼老的麵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仿佛已將身外的一切祈求和命運的交織,都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此刻,唯有這書頁間承載的亙古智慧,才是他願意棲身的全部宇宙。
    姬炎心尖仿佛被一隻無形冰冷的手猛地攥緊,幾乎停滯了跳動。方才好不容易才壓製下去的焦灼與不安,瞬間如決堤潮水般洶湧反撲,將他淹沒。他眼中那點因希望而亮起、如星子般的光芒驟然熄滅,隨即又被一種近乎慌亂的火焰所點燃;原本挺直的脊背像是陡然承上了千斤重擔,不自覺地繃成了一張拉滿的弓,連呼吸都變得粗重而急促。先前因硯台消息而燃起的一縷微光,此刻竟搖曳欲滅,這瞬息間的命運起落,讓他感到一陣眩暈,連垂在身側的指尖都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他幾乎是踉蹌著向前搶出一步,身形微晃,聲音像是從齒縫和喉嚨深處艱難擠出,裹挾著無法掩飾的急切與卑微的懇求,連尾音都帶著顫:“先生!那……那小子要如何才能得到那方硯台?”他深深躬身,姿態放得極低,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渴望與決心都灌注在這一禮之中,“懇請先生明示!縱是刀山火海、九幽黃泉,隻要先生指明道路,小子也絕不退縮,萬死不辭!”
    話音未落,他的胸膛因情緒激動而劇烈起伏著,眼底燃燒著孤注一擲的熾熱渴望,仿佛老者此刻即便指向懸崖,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
    然而,老者卻仿佛全然沉浸於字裏行間的世界,對他這番焚心蝕骨的急切未顯半分動容。那捏著泛黃書頁的指尖依舊保持著一種近乎優雅的輕柔,隻聽“嘩啦”一聲輕響,宛如秋葉落地,一頁承載著歲月與墨香的紙張被緩緩翻過,空氣中彌漫的陳舊墨氣似乎也隨之濃鬱了幾分。他依舊眼簾低垂,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牢牢係在那些豎排的文字上,連頭顱都未曾抬起一分。他的聲音平淡得如同祖師祠堂內亙古不變的寂靜,不起絲毫漣漪:“看書。”頓了頓,才補充道,語氣尋常得像是在談論今日的天氣,“陪老夫在此地,安心看書。”
    他枯瘦的指尖在書頁某處輕輕點了點,像是在強調某個無關緊要的注腳,又像是在進行一個隨意的標記:“或許,等到有一日,你將這裏的書看明白了,看進去了,那方硯台,自然便可給你。”
    這話語輕飄飄的,落入姬炎耳中,卻無異於一塊萬鈞巨石轟然砸進他翻騰的心湖,瞬間激起滔天巨浪。他原本緊繃如弦的身體猛地一僵,瞳孔不受控製地微微收縮,腦海中一片嗡嗡作響——他曾設想過無數種艱難險阻、考驗磨礪,卻唯獨不曾料到,老者提出的條件,竟是如此簡單,又如此莫測的……“留下來看書”。
    可這個念頭剛起,便被他自己按下了。姬炎心下凜然:這位老者既能執掌人王殿,眼界、心性又豈是常人所能揣度?他一句輕飄飄的“看書”,背後恐怕遠非字麵之意那般簡單。這看似隨意的安排,或許正是一重更深沉的考驗,看他有無靜心之質,耐性之格,乃至悟性之基。
    想通此節,先前那點因未知而生的慌亂,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心底反倒透進一絲光亮,生出幾分清明與堅定——無論前路為何,隻要有一線機緣能觸碰到那方硯台,他就絕不能在此退縮。
    他眼中原本因疑慮而稍顯黯淡的光芒,重新凝聚起來,雖不似初時那般灼熱外放,卻更添了幾分曆經思慮後的沉靜與堅韌。姬炎緩緩吸了一口氣,將胸腔內翻騰的思緒盡數壓下,身形挺直,再次鄭重拱手,聲音平穩而清晰:“多謝先生指點迷津,小子……明白了。”
    說完,他轉身走向那鱗次櫛比、高聳及頂的書架。架上典籍浩如煙海,每一冊都似承載著一段沉寂的歲月,書脊上鐫刻的文字仿佛都在無聲地呼吸。他極為小心地取下一卷,指尖拂過封麵時,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拭去那層積澱了時光的薄塵。隨後,他走到祠堂角落那個略顯陳舊的蒲團旁,斂衣正坐,將書卷輕輕攤放在膝頭。
    祠堂內萬籟俱寂,靜得能聽見燈花細微的嗶剝聲。唯有他指尖撚動書頁的聲響,輕柔地、間歇地,在空曠的梁柱間低回繚繞。姬炎很快便沉浸下去,時而因讀到妙處微微頷首,時而因遇難解之處凝神蹙眉,仿佛周身的一切,都已隔絕於書頁之外。
    老者依舊安坐於圈椅之中,目光似乎從未離開過自己手中的書卷。然而,那眼角的餘光卻似有若無地拂過角落裏的年輕身影。見姬炎眉目專注,神思沉靜,周身不見半分焦躁之氣,老者眼底深處,一縷難以察覺的讚許悄然滑過。他未動聲色,隻是指尖翻過自己書頁的動作,似乎比先前更放緩、更輕柔了些許,仿佛怕驚擾了那一隅正在悄然生長的悟性與定力。
    在祖師祠堂那段靜謐如詩的歲月裏,姬炎宛如一粒被春風送入沃土的種子,在墨香與檀香交織的氤氳中,悄然舒展,默默生長。昔日那份對靈寶硯台的急切渴望,竟也被這日複一日的安穩時光,打磨得溫潤而沉靜。
    每當晨光初透,一線微光便如約而至,宛若天工執筆,以金為線,透過那扇雕著“鬆鶴延年”的古老窗欞,在青磚地上繪出一幅流動的、斑駁陸離的光影星圖。姬炎總在這時醒來,卻不急於起身,隻是靜靜望著光柱中翩躚起舞的微塵,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寧和。他時常恍惚,不過數月之前,他的人生還被仇恨與奔波填滿,何曾想過,竟能擁有如此從容的時光,可以靜看晨曦一寸寸漫過泛黃的書頁,讓心靈在無聲中得到滋養。
    他每日必在書架間流連,那些高聳至梁的木架,猶如沉默的巨人,守護著千年積累的智慧。他的指尖撫過一本本書脊上凹陷或凸起的題字,仿佛能觸到書寫者留下的溫度與心血,敬畏之情便油然而生。挑選書卷時,他目光懇切,神情專注,仿佛不是在尋找一本書,而是在萬千智者中,恭請一位良師。當他終於小心地抽出一卷,動作輕緩得像是不願驚擾一場好夢,隨即,那書頁翻動時特有的“沙沙”聲,便和著愈發濃鬱的墨香,將他溫柔地包裹。他很快便沉入另一個世界,時而因先賢的一句洞見而眼眸一亮,時而為古籍中一段塵封的往事而心潮暗湧,渾然忘卻了時光的流逝。
    若是讀得倦了,眼乏了,姬炎便會暫且合上書卷,起身取一塊幹淨的軟布,在溫水中細細浸透,再寧心靜氣地擰幹。他擦拭書架的動作極盡輕柔,仿佛對待絕世的古琴或易碎的琉璃,指尖運轉間,生怕驚擾了棲息於此的千年智慧。他的眼神專注而澄澈,隨著抹布的移動細細巡睃,不放過任何一處角落的浮塵——在他心中,這些承載著先賢思想的書架與典籍,其價值遠勝世間一切金玉珠寶貴。塵埃拂去,木紋顯露出溫潤的光澤,仿佛沉睡的靈魂被喚醒,無聲地吐納著悠遠的氣息。
    擦拭完畢,他會將那些暫時請下架來翻閱的書籍,一本又一本地重新歸位。每一次安放,都鄭重得如同完成一個古老的儀式;他與這些沉默的智者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每一次觸碰,都是一次靜默的交流。
    閑暇時分,姬炎常會提著一把竹掃帚,緩步踱至祠堂外的院落中。院內數株古柏,經年累月地靜默佇立,枝幹虯勁如龍,蒼老的樹皮上刻著歲月的紋路,仿佛每一道裂痕裏都封存著一段無人知曉的往事。枝葉繁茂,亭亭如蓋,當微風過處,便響起一陣綿密的“簌簌”聲,似遠古的低語,又似與天邊流雲的悠然唱和。
    姬炎常靜立於古柏之下,凝望滿地落葉。那層層疊疊的枯黃針葉與斑駁秋葉,在他眼中匯成了一部無字的經卷。他心中會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感觸:這葉片由初生的嫩綠,到盛夏的蒼翠,再至秋日的靜美飄零,其榮枯的循環,何嚐不暗合著人生的起落與圓缺?曾幾何時,他心浮氣躁,眼中隻有遙遠的前路與目標,卻從未留意過身旁悄然變換的風景。而今,在這方靜寂的院落裏,他竟從一片翩然落下的葉子中,讀懂了何謂“從容”。他不再覺得掃落葉是件瑣事,而是輕輕揮動掃帚,將它們溫和地聚攏在一處,動作舒緩而富有耐心,仿佛不是在清掃,而是在撫慰一個個完成了使命的靈魂,同時也將自己過往那些焦灼的思緒,一並輕輕梳理平整。
    就這般,時光宛若溪澗清流,於指縫間悄然滑過。春深時分,院落裏的迎春花綻出一片爛漫的金黃,暖風裹挾著恬淡的花香潛入祠堂,與縈繞梁柱的古老墨香交融,氤氳成一種獨屬於春日的、生機與沉靜並存的氣息。待到秋意漸濃,那幾株古柏的枝葉便染上淡淡的赭黃,落葉如蝶,翩然覆蓋了青石小徑,腳踩上去,發出細碎而清脆的“咯吱”聲,一聲聲,一圈圈,仿佛時光老人不疾不徐的足音,在寂靜中回響。祠堂外的景致隨著四季更迭悄然變換著容顏,而祠堂內,姬炎在與老者日複一日的默默相伴中,也終於知曉了老者的名諱——孟荀。
    原來,孟荀先生竟是夫子當年最為得意的弟子,天資卓絕,風采冠絕一時。他曾與夫子坐而論道,探究寰宇之奧妙,甚至可以與夫子一道踏天而去、追尋那至高無上大道法則的機緣。可他卻為何獨獨留在了這方看似狹隘的祖師祠堂?這個疑問如同投入姬炎心湖的一顆石子,蕩開層層漣漪,但他見先生平日淡然超脫的模樣,終是將疑問默默壓在了心底,未敢輕易叨擾。
    直至一個雲淡風輕的午後,孟荀先生於閑談間,才仿佛提及一件尋常舊事般,輕描淡寫地解開了謎底。他說,當年確可隨師同行,邁向那未知的浩瀚。然而,就在臨行前那一刻,他回首望向這滿架盈屋的典籍,心中陡然徹悟:這世間最珍貴、最值得守護的,或許並非那遙不可及的縹緲天道,而是這些由先賢心血凝聚而成、能讓後世子孫讀懂過往、明辨是非、汲取智慧的珠玉文字。於是,他毅然放棄了登天之路,選擇留在這祖師祠堂,守護這片書海。從此,他以青燈古卷為伴,與流逝的時光對話,將自己活成了祠堂裏另一部沉默而厚重的典籍。
    得知這平靜過往下所隱藏的驚人抉擇與深遠胸懷後,姬炎再望向孟荀那清瘦而挺拔的背影時,心中的敬佩已化為難以言喻的震撼。他恍然明白,先生當初那句簡單的“看書”,或許從來不是什麽苛刻的考驗,而是一份沉甸甸的饋贈。先生是想讓他在此間慢下來的光陰裏,親手拂去塵埃,一字一句地讀懂何謂“堅守”,從葉生葉落間體悟何謂“從容”,去發現那比一方絕世硯台更為重要的東西——那是內心的安定,是一種將偉大融入平凡的生命姿態。
    自此,姬炎翻閱書頁的動作愈發沉穩莊重,擦拭書架時的神情愈發虔誠專注,甚至連望向院落中翩然落下的秋葉時,目光裏也褪去了最後的迷茫與焦躁,多了幾分源自領悟的通透與平和。
    閑暇時,孟荀總愛在祠堂西側角落的石桌旁擺開棋局。每當夕陽餘暉透過窗欞,為青磚地麵鋪上一層暖金色,他便含笑朝姬炎招手:“小子,且放下書卷,來陪老夫手談一局。”那石桌曆經歲月洗禮,邊緣已被摩挲得溫潤如玉,棋盤以青石精雕細琢而成,縱橫十九道紋路間,隱約可見前朝文人殘留的墨痕,仿佛每一處凹陷都藏著一段未盡的思索。孟荀將兩個烏木棋盒輕置於案,盒身傾側,黑白棋子便如碎玉珠璣,簌簌滾落,在棋盤上敲擊出清越的“嗒嗒”聲,在這幽靜的祠堂裏漾開一圈圈無形的漣漪。
    棋局開,方才的閑適氛圍便悄然凝滯。黑子如玄甲鐵騎嚴陣以待,白子似素衣謀士暗藏機鋒,方寸棋盤雖無烽煙,卻儼然成了一處無聲的沙場。起初的姬炎,總是未戰先怯。他緊抿著唇,指尖捏著棋子反複摩挲,目光在經緯之間焦灼地遊移,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仿佛每一步都重若千鈞。每每苦思良久方才落子,卻常被孟荀隨手一著便輕易化解,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兵馬”被合圍吞沒,他眼中滿是不甘與懊惱,喉結輕輕滾動,最終隻能化作一聲輕歎,默默將陣亡的棋子拾回盒中。那時節,他隻覺得這棋盤深邃如海,而自己不過是一葉迷失方向的扁舟。
    然而,時光在落子聲中靜靜流淌。姬炎讀過的那些典籍——其中的兵法謀略、天地至理,竟如春雨潤物,悄然浸潤了他的心田,也融入了他的棋路。他不再急於求成,眉頭日漸舒展,眼神中也沉澱下幾分沉穩與靜氣。偶有一日,他竟能故意賣個破綻,布下一局看似散亂的迷陣,待孟荀悠然踏入,再以一招出其不意的“尖衝”,如奇兵天降,瞬間扭轉乾坤。
    孟荀將這一切看在眼裏,撫著長須,眼底漾開欣慰的波紋,頷首笑道:“讀書令人通達,弈棋使人縝密。你能於紋枰之上見天地,於落子之間觀己心,這方是真正的進境。”
    這日午後,暖陽斜照,透過雕花窗欞在棋盤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將黑白雙子都鍍上一層朦朧的暖色。孟荀落下一子後,並未如往常般凝視棋局,反而抬眼望向姬炎,目光沉靜如水,語氣卻比往日多了幾分鄭重:“你可知,人王殿的隱秘?”
    姬炎聞言,執子的手微微一頓,那枚黑棋懸在半空,映著他驟然凝住的眸光。他心下一動,像是平靜的湖麵被投下一顆石子,漣漪四起,不由得屏息凝神,輕聲應道:“還請先生明示。”
    孟荀聲音低沉,如古井微瀾:“若要真正開啟人王殿內的祖師祠堂,絕非易事。非但需要血脈純淨如深山清泉,不染塵垢,更需身懷赤子之心的人,以自身神魂為引,點燃供桌上那長明燈。”
    “以神魂……點燈?”姬炎心頭劇震,仿佛被一道無聲驚雷劈中,指間的棋子“嗒”的一聲跌落在棋盤上,瞬間攪亂了一盤漸明的局勢。他眉頭倏然鎖緊,擰成一個沉鬱的結,心中翻湧如潮:先生所說的赤子之心,莫非是指心係蒼生、仁德濟世的胸懷?可若要以燃燒神魂為代價,這豈不是以毀滅成全守護,與夫子所傳的“仁者愛人”之道相悖?他反複咀嚼著這番話,隻覺得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重重壓住,連喘息都變得艱難起來。沉默良久,他終於拾起一絲勇氣,聲音輕而堅定地問道:“先生,夫子一生傳揚禮法,教人寬厚仁愛,為何開啟祠堂卻需以神魂為祭?魂若燃盡,便是形神俱滅,永無歸途……這與夫子所倡導的生生之仁,豈非背道而馳?”
    孟荀並未立即回答。他緩緩合上雙眼,指尖輕叩石桌邊緣,發出低沉而規律的“篤篤”聲響,仿佛在叩問流逝的歲月。祠堂內一片寂靜,隻聽得見窗外古柏枝葉隨風搖曳的簌簌輕響,如低語,如歎息。半晌,他方才睜眼,目光卻已穿越時空,似見天地初分時的混沌,又見萬物生滅之間的哀榮。他輕歎一聲,那歎息裏帶著說不盡的蒼茫:“天地,如同一隻巨大的洪爐,日月更迭,江河奔流,無不在汲取,也無不在給予。若有生無死,有增無減,這天地便會如滿溢不流的死水,失去周轉之機,又何以長存?”
    他略作停頓,衣袖輕拂過棋盤上散落的棋子,繼續道:“人與這世間的草木走獸並無二致,皆是天地運轉所需的薪柴。春花開得絢爛,終要零落成泥;秋月皓潔當空,也終會隱入雲靄。萬物來去有時,生死有命,這不是終結,而是一場又一場的輪回——如晝夜相繼,如四時更迭,循環往複,無始無終。”言至此處,孟荀抬眼望向祠堂深處那幽暗的供桌,語氣莊重而深沉:“這座祖師祠堂,又何嚐不是一方微縮的天地?在此守經執禮,觀生死,悟輪回,方能真正領會‘舍’與‘得’之間那道微妙的界限。有時,一種犧牲,看似是生命的終結,實則是為了讓更多的生命,得以延續。”
    姬炎凝神靜聽,孟荀的話語如深穀幽泉,一字一句流淌進他的心田。起初,他眉間緊鎖的“川”字如同心中的溝壑,滿載著揮之不去的疑雲。然而,先生的話語不急不緩,卻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力量,仿佛陽光逐漸穿透濃霧,讓他心頭的堅冰開始悄然融化。那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之感,如同月華灑落暗夜,緩緩驅散了他腦海中的混沌。
    他望向孟荀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刹那間,心中如電光石火般豁然開朗。他明白了,先生今日這番看似尋常的交談,其深意遠不止於解答書中疑惑,更是在為他揭示“大義”的真諦——世間許多抉擇,表麵看來或許冷酷決絕,但其背後,往往是為了守護更為廣闊的天空與更重要的存在。這恰如棋局博弈,暫時的棄子,並非怯懦,而是為了贏得整片江山的氣魄與智慧。
    然而,明悟之後,一絲更為複雜的情緒悄然浮上心頭。那是一種近乎敬畏的遲疑,仿佛站在萬丈高樓之巔,俯瞰腳下浩瀚世界時的微微眩暈。
    孟荀將姬炎這細微的神情變幻盡收眼底,從那瞬間的明亮到此刻的沉靜,他看到了一個靈魂的成長。他隨即化為一聲悠長的歎息:“孩子,”他的聲音溫和而有力,如同古鬆在風中低語,“若書中真有世間一切問題的答案,你我今日,又何必在此苦苦追尋大道?”
    這句話如同洪鍾大呂,在姬炎心間轟然回響!最後一絲迷霧被徹底蕩滌,靈台一片澄澈光明。他緩緩地、鄭重地將手中古籍合起,輕輕置於石桌一旁,仿佛完成了一個莊嚴的儀式。隨後,他挺身,拂衣,對著孟荀深深一揖到底,腰背挺直如鬆,聲音清朗而堅定,再無半分猶豫:“先生教誨,如雷貫耳,驚醒夢中之人!弟子終日埋首故紙,雖得學問之趣,卻亦如井蛙觀天,不見寰宇之浩渺。天地為爐,造化為工,弟子願以此身入世,親曆風雨,遍覽山河,於萬丈紅塵中,尋覓自己的道!”
    孟荀聞言,臉上終於綻開一抹真正舒展的笑容,眼中滿是嘉許與期待。他不再多言,隻是緩緩從懷中取出一物。那物件以素錦包裹,層層揭開,露出一方古意盎然的硯台。硯身色澤沉黯,邊緣雲紋斑駁,表麵卻瑩潤如玉,隱隱透出一股曆經千秋萬載也難以磨滅的淡淡墨香,那香氣之中,仿佛凝聚著夫子當年筆走龍蛇時的沉思與呐喊。
    “此乃夫子遺硯,”孟荀雙手托起,語氣莊重,“今日,便交予你了。”
    姬炎深吸一口氣,伸出雙手,極其恭敬地接過。當指尖觸及那微涼而潤澤的硯體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竟自掌心直貫心扉,仿佛有某種精神的傳承在這一刻被無聲地點燃。他緊緊握住這方古硯,不僅握住了一件實物,更接住了一份沉甸甸的期許,一段即將由他親自續寫的、波瀾壯闊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