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六月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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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越來越熱了,熱浪黏稠得如同化不開的蜜,裹挾著蟬鳴,沉沉地壓在整個小鎮上空。
    奶奶決定搬去地下室避暑,那裏不開燈時,是近乎凝滯的墨黑,帶著一股涼嗖嗖的,陳舊黴爛的氣味,鑽進鼻腔,隱隱發澀。
    舒允晏抱著自己的小枕頭,默默跟在奶奶身後。
    她不明白,為什麽僅僅隔著一層樓層,地下的溫度就能與地上判若兩個世界,一種沁入骨髓的陰涼,與地上的灼熱涇渭分明。
    舒允晏對奶奶的感情是複雜的,不算親昵,但奶奶至少很少疾言厲色地罵她,更少動手。
    相比起記憶中母親那種隔空傳來的,令人不安的壓迫感,舒允晏更願意像一株安靜的小草,依附在奶奶這片算不上肥沃,但至少穩定的土壤旁。
    “對了。”奶奶身上總帶著一股淡淡的,苦兮兮的藥草味,她像是忽然想起,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小包裹,“你媽寄回來的開心果,你拿一些,分點給你哥哥姐姐。”
    舒允晏接過,低聲應:“好。”心裏卻想起電話裏母親陳香蘭的叮囑,說這些零食是單獨給她買的,但她沒說什麽。
    奶奶總是看著她歎氣,語氣裏帶著一種粗糙的關切:“平時要多說話,不然長大以後說話還結結巴巴的,可不行。”
    舒允晏呆愣地點頭:“哦.…我跟不熟的人說話,才會……”
    “多去找別人玩玩,”奶奶一邊整理著地下室的床鋪,一邊絮叨,“你性格太悶了,不討人喜歡,知道不?”
    “嗯.…...”
    “去,幫我把樓上那床薄棉被拿下來。”
    “為什麽?.不叫哥哥姐姐?我一個人,拿不動……”
    奶奶頭也沒回,聲音裏透著慣常的,對那姐弟倆的無奈:“他們哪有你聽話?我叫不動。就你最懂事,他們不懂事。”
    “…….好吧。”舒允晏放下開心果,轉身爬上樓梯。
    那種被委以懂事重任的感覺,像一件過大的,並不合身的外套裏著她,沉甸甸的。
    忙完瑣事,她站在家門口發呆。
    陽光猛烈,穿透門前老槐樹的枝葉,在地上投下碎金般晃動的光斑。
    一輛重型卡車轟隆隆駛過,震得腳下的地麵微微顫動。
    就在這時,隔壁賣酒人家的吳博出現了。
    他笑著,手裏晃著幾角錢就能買到的,色彩鮮豔的零食,像舉著誘惑小鳥的漿果。“晏晏,來,哥哥這兒有好吃的。”
    在舒允晏那顆單純的心看來,這個會給她零食,會對她笑的吳博哥哥,是這片沉悶空氣裏罕有的溫柔存在。
    她跟著他,走進了那間彌漫著淡淡酒糟和男性氣息的臥室。
    “哥哥對你好不好?”他笑著問,聲音放得很低。
    舒允晏仰頭,回以一個毫無防備的,甜甜的笑:“好。”
    他將她輕輕抱到腿上,手指帶著一種讓她微微僵硬的熱度,撫過她的頭發,臉頰,像在撫摸一隻馴順的,毛茸茸的小動物。
    吳博見她隻是懵懂地笑著,並未抗拒,他眼底的某種東西變得更加幽深。
    她那雙清澈的,帶著孩童純粹的眼睛……
    他能想象那水波,他能想象那水波蕩開的漣漪。
    一種混合著刺激,恐懼與無法言說的躁動的情緒困住了他。
    手指如同拆解禮物外那層華麗又脆弱的包裝。
    她不明白這是什麽……
    吳博見她哭得厲害,聲音裏帶上了驚慌,猛地收回了……
    害怕動靜引來旁人……
    “對不起,對不起.…”吳博的聲音急促而低啞,帶著明顯的慌亂,“別哭,別哭,聽哥哥的話。”他手忙腳亂地從抽屜裏翻出幾袋包裝粗糙的的零食,塞進她手裏,“給你零食吃.…?對不起,這隻是個遊戲……哥哥害怕……你別告訴別人好嗎?這是我們的秘密。”
    舒允晏的哭聲漸漸止住,變成低低的,一抽一噎的啜泣。
    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
    舒允晏看著那幾顆糖,又看著吳博近乎哀求的,緊張的臉,含著淚,懵懂地點了點頭。
    即使不完全明白,一種強烈的直覺也告訴她,這是不好的,絕不能說出的事情。
    屋外的陽光更加刺眼了,然而舒允晏卻覺得整個世界的光都在瞬間熄滅,隻剩下一片荒蕪的暗。
    舒允晏驚魂未定地溜回家,看到奶奶正坐在門口的小凳上,就著光線縫補衣服,腳邊的籮筐裏放著剪刀、碎布和頂針。
    舒允晏沒有回答,像一抹無聲的影子,安靜地挪到桌邊坐下。
    舒允晏想起作業還沒有寫,便掏出作業本完成作業,可當她試圖握住筆時,卻發現手指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舒允晏努力想寫好那些拚音字母,但寫下的筆畫卻歪歪扭扭……
    那些黑色的筆畫,落在白紙上,仿佛也帶著方才那場無聲風暴的餘悸。
    舒允晏不怎麽讓大人操心。
    在同齡人還賴在父母懷裏撒嬌,或是為了一個心儀的玩具在商店地板上哭鬧打滾時,舒允晏早已習慣了一個人。
    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仿佛成了她沉默的夥伴,陪著她日複一日地走過那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道。
    街道時而喧鬧,充滿趕集的生機,時而冷清,隻有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的寂寥。
    她的目光有時也會被櫥窗裏陳列的精致洋娃娃吸引,那些娃娃穿著華麗的裙子,有著玻璃珠般澄澈的眼睛,有時也會為零食鋪裏飄出的甜香駐足,看著那些色彩繽紛的糖果糕點。但那停留總是短暫的,像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
    她從不開口索要,甚至不會讓渴望在眼中停留太久,便會自己默默地移開視線,仿佛內心早已認定,那些繽紛與甜蜜,生來就與她無關。
    可是,這份過早的懂事,並沒有為她換來同等的善待。
    大人們談及她時,語氣裏總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讚賞:“瞧瞧人家允晏,多懂事,多心疼人,一點不用大人操心。”這讚歎常常伴隨著對自己家調皮孩子的抱怨,“哪像我們家那個討債鬼,真是煩死個人了。”
    舒允晏的善良和安靜,仿佛成了可以隨意忽視,甚至輕易傷害的理由,連她自己的母親陳香蘭,都未曾溫柔待她。
    陳香蘭看著她,那雙被風霜打磨過的眼睛裏常常沒有母愛,隻有一種莫名的厭棄和煩躁,常常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死丫頭,越長越像你那個爸,真是看著就惡心!”
    從那時候起,舒允晏很少坐在門口了,也不和吳博接觸了,雖然她不懂,但是通過身體的痛感,她明白不能再接觸了。
    即使外麵的天空藍得像美術課上最漂亮的顏料,即使趕場時過往的人群喧囂熱鬧充滿生機,舒允晏也失去了趴在門口觀察的興趣。
    那個曾經是她觀察世界窗口的位置,如今充滿了不安的回憶。
    不知又過了多久,吳博一家都搬走了,換成了一家理發店,理發店裏常常放著流行音樂,她最喜歡胡歌的那首《六月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