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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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玻璃櫃台裏,鋪著墨綠色的絲絨布,上麵整齊陳列著她從批發市場精挑細選回來的首飾,款式新穎的項鏈、耳環、手鏈,在暖黃的串燈下閃著微光。
    開業第一天,隻賣出去一對十塊錢的耳釘。
    第二天,一條二十塊的鎖骨鏈。
    第三天,下雨,零收入。
    文若章看著心疼,想說些要不算了的話。
    但陳靜雲一聲不吭,每天雷打不動地開門,打掃,整理貨品,對著路過的女孩們露出有點僵硬但努力的笑。
    晚上回來,她就趴在桌上算賬,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著出入,眉頭鎖得緊緊的。
    陳靜雲創業失敗告終,她不懂營銷,就賣出去了幾天,血本無歸。
    那串暖黃色的星星串燈,最終沒能照亮她的創業路。
    開業初那幾天的零星客流,像是命運跟她開的一個短暫而殘忍的玩笑。
    熱度一過,小店裏又重新變得門可羅雀。
    陳靜雲嚐試過在網上發圖,但石沉大海,她學著別人拍了些短視頻,動作生澀,鏡頭尷尬,收獲的點讚寥寥無幾。
    然後,疫情來了。
    一封突如其來的通知,貼在了商場門口。
    整個區域被劃入管控區,所有商鋪暫停營業,具體開放時間待定。
    陳靜雲站在卷簾門外,看著那張白色的通告,隻覺得渾身血液都涼了。
    陳靜雲拍打著冰冷的鐵門,像是要抓住裏麵那些她親手布置的星星燈,玻璃櫃台,還有那些積壓的,再也賣不出去的首飾。
    但裏麵隻有死寂。
    文若章正對著電腦屏幕發呆,聽到動靜回過頭。
    他看到陳靜雲煞白的臉和空洞的眼神,什麽都明白了。
    他沒有問結果,隻是默默起身,去廚房燒菜。
    “沒了……全沒了……”陳靜雲癱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椅子上,聲音嘶啞,沒有眼淚,隻有一種被徹底抽幹力氣的虛脫,“爸的錢,哥的錢……全打水漂了……”
    文若章把一杯熱水塞進她冰涼的手裏。
    “我以為……我能行的……”她喃喃自語,眼神沒有焦點,“我以為至少……能掙出條活路……”
    熱水的氣氳模糊了她的視線。
    陳靜雲想起自己每天起早貪黑地去搶最新款的首飾,想起她笨拙地跟批發商砍價,想起她滿懷希望地擦拭每一個展示架,想起第一個顧客掃碼付款時那聲叮咚帶來的巨大喜悅……
    一個月,兩個月……租金不會因為疫情而停止計算。
    房東打來電話,語氣從最初的同情變得逐漸不耐。
    批發的尾款要結,當初借錢時信誓旦旦的承諾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
    終於,在解封遙遙無期,債主步步緊逼之下,陳靜雲崩潰了。
    她以極低的價格,近乎白送地轉掉了那個曾寄予她全部希望的小店。
    賣掉的錢,還了房東的部分租金,支付了零星一點欠款後,所剩無幾。
    創業的火花徹底熄滅,隻留下一地灰燼和更沉重的債務。
    ……
    陳靜雲看著文若章慢條斯理地收拾著桌上吃剩的泡麵桶,每一個動作都像是電影裏的慢鏡頭。
    他拿起桶,晃了晃剩下的湯水,再慢悠悠地走向牆角那個快要溢出來的垃圾桶,精準地找到一個縫隙塞進去。
    這個過程,在陳靜雲眼裏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在灼燒她緊繃的神經。
    “你能不能快一點?”她終於爆發,聲音尖利得像玻璃刮過地麵,“扔個垃圾要十分鍾嗎?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時間很多?啊?”
    文若章的動作頓了一下,隻是極細微的一下,然後又恢複了那種令人窒息的慢速。
    他抽了張紙巾,慢吞吞地擦著手,仿佛那雙手是什麽需要精心嗬護的藝術品。
    “我讓你做什麽,你才做什麽?你是癩蛤蟆嗎?要戳一下才會動一下是吧!”陳靜雲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響聲。她幾步衝到他麵前,手指幾乎要戳到他鼻子上,“看看你這個樣子!磨磨蹭蹭,磨磨唧唧!天塌下來你是不是也要先伸個懶腰?”
    文若章垂下眼皮,看著地麵,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
    他不看她,也不反駁,像一堵吸音的軟牆,把所有尖銳的辱罵都無聲地吞沒進去。
    這種沉默反而更激怒了陳靜雲。
    她想起自己血本無歸的小店,想起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債務,想起這個看不到希望的未來,所有的怒火和絕望都找到了一個具體的宣泄口。
    “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全家死絕了嗎?”話語像淬了毒的刀子,不受控製地往外飆,“什麽事情都做不好!欠一屁股債!跟著你我真的倒了八輩子血黴!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會跟你來這個鬼地方!”
    她罵得越來越難聽,詞匯粗鄙而刻薄,盡數傾瀉在這個沉默的男人身上,她看到他放在身側的手微微蜷縮了一下,手背上青筋隱現。但他依舊一言不發,隻是喉結上下滾動了一次,像是在艱難地吞咽著什麽。
    罵到最後,她嗓子啞了,力氣也耗盡了。她頹然地後退幾步,靠在那張吱呀作響的桌子上,胸口劇烈起伏。
    屋子裏隻剩下她粗重的呼吸聲,文若章終於動了。
    他默默地走到飲水機旁,接了一杯水,走過來,遞到她麵前,杯子邊緣有個小小的缺口。
    陳靜雲看著那杯水,又看看他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麻木的臉,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煩躁,她猛地一揮手。
    “啪!”
    杯子掉在地上,碎裂開來,水漬濺濕了兩人的褲腳。
    文若章看著地上的碎片,沉默了幾秒,然後轉身,去找掃帚和簸箕。
    他依舊慢吞吞的,一下,一下,掃著地上的玻璃渣。
    ……
    二零二零年一月,深城的冬天帶著一種濕冷的黏膩。
    街道異常空曠,偶爾駛過的一兩個車輛,陳靜雲和文若章並排走著,中間卻像隔了一條無形的鴻溝。
    兩人都戴著普通的藍色醫用口罩,沉默地走向附近唯一還開門的大型超市。
    疫情的新聞鋪天蓋地,冰箱逐漸空蕩,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像幾塊巨石壓在她心頭。
    文若章則微微佝僂著背,目光低垂,像是在研究自己磨損的鞋尖,又像是單純地放空。
    就在這時,一個高挑的身影從對麵走來。那是個年輕女孩,即使戴著口罩,也能從眉眼和身段看出姣好的容貌。
    年輕女孩身上穿著時興的羊羔毛外套,步伐輕盈,在蕭瑟的街道上顯得格外紮眼,幾乎是本能地,文若章抬起眼皮,目光追隨著那道亮色,停留了大約一兩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