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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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院的燈光是一種刺目的,毫無溫度的慘白,將一切都照得無所遁形。
    舒允晏像一片被狂風蹂躪過的葉子,被放置在急診室窄小的病床上。
    洗胃的過程是一場短暫而粗暴的刑罰,粗硬的管子插進喉嚨,冰冷的液體灌入,再連同胃裏未消化的藥片和酸腐的胃液一起被抽吸出來。
    整個過程,她意識模糊,身體本能地抗拒,抽搐,卻無法反抗。
    當一切結束後,她被推到了觀察區。
    喉嚨和食道像是被烈火灼燒過,疼痛難忍,連吞咽口水都變成一種酷刑。
    渾身濕冷,是冷汗和殘留水漬的共同作用,止不住地打著寒顫。
    手腕上插著靜脈輸液針,冰涼的藥水一點點滴入血管,試圖稀釋她血液裏的毒素。
    紀凜站在病床旁,一身與醫院環境格格不入的高定西裝起了褶皺,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緊抿著嘴唇,看著床上那個仿佛隻剩下一口氣的舒允晏。
    消毒水的氣味蓋過了她身上原本極淡的香氣,隻剩下一種病弱的,令人不悅的氣息。
    有護士過來記錄生命體征,瞥見紀凜難看的臉色,公式化地交代了幾句:“洗胃很成功,藥物大部分清除了。但這麽大劑量,對肝髒和神經係統損傷很大,需要留院觀察至少24小時。病人現在非常虛弱,需要絕對靜養。”
    舒允晏還未開口,眼淚就先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雪白的病床床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她的喉嚨因洗胃而灼痛嘶啞,發出的聲音破碎不堪:“對不起……又……又麻煩你了……”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根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兩人之間的空氣裏。
    裏麵沒有賭氣,沒有怨恨,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認為自己不配存在,連累了他人的卑微和自責。
    “最主要是你的身體。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他的目光掃過她蒼白如紙的臉和插著針管的手腕,“別再這樣糟蹋自己了。”
    “我害怕……”害怕的,或許不是失去她,而是她這種決絕的自毀行為會打破他精心維持的表麵平靜,會帶來無法預料的連鎖反應,會讓他背上逼死女友的汙名。
    對不起和我害怕,像兩顆分別射出的子彈,在空中交錯而過,卻未能擊中彼此心中真正的心結,隻留下空洞的回響。
    紀凜也許確實也心懷愧疚,做出了改變。
    他推掉了許多不必要的應酬,甚至將部分工作委托下屬,空出了大把時間。
    他開始頻繁地訂那些需要提前數月預約的頂級餐廳,帶著舒允晏出入各種曾經她或許會感到新奇或向往的場合。
    水晶吊燈下,銀質餐具閃著冷光,侍者恭敬地奉上珍饈美饌,他卻常常隻看到她對著精美菜肴失神的樣子,筷子拿起,又放下,食物在盤中幾乎未動。
    後來,他改為策劃旅行。
    他查攻略,訂頭等艙,選最好的酒店套房,帶她去她曾經隨口提過的,有蔚藍大海的溫暖南方,或是靜謐悠遠的雪山腳下,他試圖用不斷變換的風景來刺激她麻木的感官。
    然而,舒允晏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被動地跟隨他完成這一切行程。
    在觥籌交錯的宴席間,周圍的談笑風生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她被隔絕在一層透明的玻璃罩裏,聲音變得模糊,色彩失去飽和度。
    美食在她口中味同嚼蠟,甚至引發隱隱的反胃。
    她隻是機械地坐著,偶爾在紀凜目光的示意下,勉強扯動一下嘴角,那笑容卻比哭更讓人難受。
    在風景如畫的旅途中,她站在壯麗的自然景觀前,眼神卻空洞地穿透了那些美景,落在不知名的虛空。
    海風的鹹澀,花香的馥鬱,雪山的清冷,都無法再在她心中激起一絲漣漪。
    她隻是跟著紀凜走,他拍照,她便站著,他讓她看,她便抬眼。
    但她的心神,早已遊離到某個無人能抵達的,荒蕪的曠野。
    舒允許對一切都失去了好奇,失去了感知愉悅的能力。
    他們沒有選擇需要正襟危坐的高級餐廳,而是找了處僻靜的海灘,一張小木桌直接擺在細軟的沙子上。
    天色漸暗,海風帶著鹹濕的氣息吹拂,遠處潮聲輕柔地起伏。
    桌上擺著簡單的,剛從海裏打撈上來烹製的海鮮,香氣混合著海風,有種原始的,令人放鬆的味道。
    舒允晏穿著簡單的棉布長裙,赤腳踩在微涼的沙子裏,任浪花偶爾漫過腳踝。
    她沒有說話,但緊繃的肩頸線條似乎緩和了些。
    她小口吃著鮮甜的貝肉,目光望著墨藍色海平麵上最後一抹橙紅的霞光,眼神不再是完全的虛空,而是有了一絲微弱的,屬於當下的聚焦。
    紀凜看著她的側影,沒有像往常一樣試圖引導話題或點評食物,隻是沉默地陪著她,偶爾為她斟上一點冰鎮的白葡萄酒。
    這種罕見的,不帶壓迫感的安靜,反而成了最好的安慰劑。
    當最後一縷天光被夜色吞沒時,第一朵煙花毫無預兆地在深邃的夜空中炸開,巨大,絢爛,伴隨著一聲悶響,金色的流火如雨般灑落,瞬間點亮了海麵。
    舒允晏下意識地抬起頭。
    緊接著,第二朵,第三朵……越來越多的煙花升空,嘭嘭作響,綻開出各種絢麗的形狀和顏色,紫的,紅的,藍的,綠的……將整個夜空渲染得如同夢幻般的花園。
    爆炸聲在海灣回蕩,與潮聲交織,形成一種奇異的交響。
    在明明滅滅的光影中,紀凜看到,舒允晏一直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嘴角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向上彎了一下。
    然後,那弧度加深了,一個真切的,帶著些許恍惚和驚歎的淺笑,在她蒼白的臉上緩緩漾開。
    煙花的光芒在她漆黑的眼眸裏跳動,像沉寂已久的湖麵,終於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泛起了微瀾。
    她沒有看紀凜,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吸引,像個偶然窺見奇跡的孩子,輕聲喃喃:“……真好看。”
    煙花表演持續了十多分鍾。當最後一抹光痕消失在夜色中,夜空重歸沉寂,隻剩下海潮聲依舊。
    “冷了,回去吧。”她輕聲說,拉了拉披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