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允晏看著滿地狼藉的紙錢，被露水打濕，被腳印踐踏，粘在泥地裏，仿佛是這個家族一步步走向冷清的寫照。
    舒光瓊回火盆前，望著堂屋那扇黑洞洞的門，輕聲對身旁依舊佇立的對自己的老公說：“我記得……爸走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是啊，不一樣了。”他頓了頓，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積攢力氣，“爸走那會兒，院壩裏都站不下人。舒字輩的能跑能跳的，差不多都回來了。流水席從院壩擺到下麵田坎上，道士請的是最好的，唱了整整一夜，鑼鼓家夥震天響，山那邊都聽得見，那時候，舒光銀……他也在，忙前忙後，舒正強一起給來的親戚散煙，安排座位……”
    “後來媽也去世，人少了一些，但也還算齊整。再後來……”
    “有啥子辦法嘛，都在外頭討生活，回來一趟不容易。車費貴，請假難，離得又遠……能像 舒允晏這樣記得回來磕個頭的，就算有心了，舒光銀……他怕是更不得空回來咯。”
    這個夜晚，這座老屋，這些在寒風中瑟縮的紙錢和稀疏的送葬人，共同構成了一幅農村家族在時代變遷中無奈凋零的圖景。而她的家庭，她的父親，似乎是加速這凋零的一部分。
    舒允晏低下頭，看著自己沾了泥和紙屑的鞋麵，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老家，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一個由宗族，人情，生死儀式維係的情感共同體。
    當這個共同體裏的男性一個個離去或逃離，當葬禮一次比一次冷清，維係它的紐帶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解，而她自己，站在這崩解的現場，手足無措。
    ……
    2022年6月，暑氣初顯，悶熱黏稠地附著在城市上空。
    別墅裏冷氣開得很足，將外界的熱浪與喧囂徹底隔絕。
    舒允晏坐在寬敞卻顯得有些空曠的客廳裏，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齊的草坪，一切都秩序井然，像一幅精致的靜物畫，卻少了些鮮活的氣息。
    她的手機在屏幕上跳動著母親，陳香蘭的名字。
    她指尖微微收緊，停頓了片刻，才滑開接聽鍵。
    “有事兒嗎？”
    “允晏啊……”電話那頭傳來母親熟悉又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聲音，“吃飯了沒？城裏熱不熱？
    “說吧，什麽事兒？”
    “允晏……是，是妍音的事兒……中考分數……沒夠上高中線……”
    舒允晏的心沉了一下，握著手機的指節有些發白。
    “她自己咋想的？”
    “哭了好幾場了……娃兒想讀書，不想這麽早就去讀技校，我們打聽了一下，想讓她複讀一年……可是，複讀的學費，住宿費，雜七雜八加起來，得要一萬塊……”母親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成了囁嚅，“你爸……你爸你也知道，年紀大了，腰腿都不好，別人都不要他……我這邊……唉……”
    紀凜提供了優渥的生活環境，不愁吃穿用度，但他的給予有明確的邊界，從不會延伸到她那個位於底層，麻煩不斷的原生家庭。
    她懂，一直都懂，別人沒有義務替你承擔生活的泥沼。
    她從未開口向他求助過家裏的事。
    電話掛斷，母親聲音裏的艱難和無奈仿佛還黏在空氣裏，沉甸甸地壓下來。
    她點開微信，找到與童生的聊天界麵。
    上一次對話還停留在半個月前，他分享的一首冷門歌曲。
    她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指尖微涼，最終還是敲下了那行字：“有一萬塊嗎？”
    沒有稱呼，沒有解釋，直接得近乎赤裸。她知道，對童生，任何鋪墊都是多餘。
    幾乎是在消息發出的瞬間，聊天界麵頂部就變成了“對方正在輸入…”，
    然後，一個橙色的微信轉賬框彈了出來，金額赫然是：10,000.00……
    沒有附帶任何文字，隻有一個幹淨利落的轉賬。
    那抹橙色，在一片灰白的對話框裏，刺目又溫暖。
    這毫無保留的信任，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熨帖在她冰冷不安的心上，卻也帶來一陣尖銳的酸楚。
    她盯著那個轉賬框，鼻腔堵塞，視線迅速模糊。
    “你為什麽……什麽都不問？”
    “不需要理由。”他頓了頓，仿佛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比錢重要。”
    紀凜給予的物質世界也許堅不可摧，卻從不涉足她身後的風雨，家人需要她的庇護，卻往往看不見她獨自支撐的搖晃。隻有童生，他什麽都不問，隻是在她需要時，沉默地，堅定地，在她腳下投下一塊可以立足的磐石。
    “收了吧。”
    “謝謝……”
    “不用還給我，給你了。”
    2022年12月7日，疫情終於解封……
    舒允晏蜷在客廳一張巨大的，觸感柔軟的真皮沙發裏，一個溫熱，沉重的身體靠了過來，帶著小心翼翼的親昵。
    是那條德牧，它已經完全長大了，肩高幾乎齊腰，肌肉線條流暢，一身黑背黃腹的皮毛在別墅明亮的燈光下如同上等的綢緞。
    她剛把手機屏幕按熄，紀凜的身影就出現在了客廳入口。
    他回來了，帶著一身濃重得化不開的酒氣。不是尋常應酬的微醺，那氣息強烈，複雜，混合著威士忌的醇烈、葡萄酒的單寧酸，或許還有餐後雪茄殘留的煙味，形成一種極具侵略性的氛圍，瞬間打破了別墅內原本冷凝的寂靜。
    他穿著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裝，但領帶被扯得鬆垮，歪在一邊，襯衫最上麵的兩顆扣子解開了，露出些許鎖骨，平日的嚴謹矜持被一種慵懶又帶著危險氣息的隨意所取代。
    “還沒睡？”他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沙啞許多，帶著酒後的黏滯感。
    “嗯，就準備睡了。”
    紀凜似乎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裏聽不出什麽情緒。
    他邁開步子，有些虛浮地走向沙發，昂貴的定製皮鞋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略顯拖遝的聲響。
    他在離舒允晏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身體深陷進柔軟的皮質沙發裏，仰頭閉上眼，抬手用力捏著眉心。
    “今天做什麽了？”
    “沒做什麽，就在家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