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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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是有層次的。先是橘紅熔金般潑在寫字樓的玻璃幕牆上,繼而被漸濃的靛藍一寸寸吞噬,最後沉成深紫,像一匹浸了墨的絨布,從天際慢悠悠垂落,覆住城市嶙峋的輪廓。林舟站在租住的老舊小區樓下,仰頭望著三樓那扇亮著暖黃燈光的窗戶,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裏的牛皮紙文件袋——裏麵裝著剛打印的專利評估報告,紙張邊緣被夜風掀得微微發卷,粗糙的觸感蹭過掌心,像在提醒他這三天來繃緊的神經,終於可以鬆一鬆了。
    小區裏飄著各家廚房的油煙味,混著牆角那株老梔子的殘香——花期將盡,香氣卻愈發醇厚,帶著點不甘的甜膩。晚風裹著夏末最後一絲黏膩的餘溫,拂過他汗濕的後頸,吹散了周旋時殘留的疲憊。三天前,周明拿著離職時偷偷拷貝的代碼片段,揚言要以“職務發明侵權”申請仲裁;張總監則拍著桌子,說他帶走的算法框架“沾了公司資源的光”,不補交違約金就別想脫身。那時他像被夾在兩堵牆之間,退一步是房貸催繳單上刺眼的紅印,進一步是空蕩蕩的銀行卡餘額,連煙都隻敢買最廉價的,蹲在樓道裏抽時,煙蒂燙到手背都沒察覺。
    而現在,周明在他拿出最初的手寫代碼草稿後,終於蔫了——那草稿上還留著大學圖書館的水印,日期比入職時間早了整整一年。張總監那邊,聽說他的專利有企業有意向,立刻換了副嘴臉,說“年輕人創業不易”,轉頭就把追責的事拋到了腦後。林舟笑了笑,嘴角卻有點發苦。他摸出文件袋裏的報告,借著小區路燈昏黃的光,又看了一眼扉頁上的標題:《基於多傳感器融合的智能溫控算法研究》。這是他畢業那年,在出租屋的折疊桌上熬了三個多月的心血,鍵盤敲壞了一個鍵,咖啡喝空了整整兩箱,最後卻因為找不到投資方,被壓在抽屜最底層,蒙了兩年的灰。若不是這次走投無路,他大概永遠不會再把它翻出來。
    樓梯間的聲控燈是壞了一半的,他剛踏上第一級台階,“哢嗒”一聲,昏黃的光就打了下來,卻隻照亮了半麵牆。牆皮早已剝落,露出裏麵灰褐色的水泥,像老人皸裂的皮膚。台階上有幾道深深的劃痕,是上次搬洗衣機時蹭的,至今沒補。他往上走,燈光跟著腳步一盞盞亮起來,又在身後逐一熄滅,光影在他臉上交替明滅,映出眼底尚未褪盡的不確定——就像這忽明忽暗的燈光,誰知道下一盞會不會突然不亮?
    鑰匙插進鎖孔時,門內傳來輕快的腳步聲,帶著點孕婦特有的蹣跚。“回來啦?”蘇晴的聲音從門後傳來,軟糯得像剛蒸好的米糕。門一打開,一股溫熱的飯菜香撲麵而來,她探出頭,額前的碎發被廚房的熱氣熏得有點濕,伸手就想去接他手裏的公文包。“別碰,沉。”林舟趕緊側身避開,目光下意識地落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寬鬆的棉布裙罩在上麵,像揣著一顆圓滾滾的、易碎的星辰,連走路都得輕輕扶著腰。
    餐桌上擺著兩菜一湯,都是他愛吃的。番茄炒蛋盛在掉了瓷的白瓷盤裏,雞蛋碎少得可憐,大多是熬出沙的番茄,紅豔豔的,裹著一層薄薄的油星;清炒小青菜的葉尖有點蔫,顯然是早上買的,放了一天;冬瓜蝦皮湯裏,蝦皮隻有寥寥幾顆,浮在清亮的湯麵上。蘇晴正往碗裏盛飯,手腕上那隻塑料手表晃了晃——表帶是米白色的,已經發黃,靠近表扣的地方又裂了道新縫,是上次提菜籃子時被鐵絲勾破的。這表是他們剛畢業時,他用第一個月實習工資買的,才三十塊,如今表針走得時快時慢,有時中午能走到下午,她卻總說“還能再用用”,不肯換。
    林舟喉結動了動,想說下午在商場看到一款打折的電子表,才五十塊,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明天我要去趟未來科技,談點事。”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從裏麵看到擔憂——自從半個月前他從那家初創公司失業,家裏的氛圍就像拉滿的弦,她從不在他麵前提房貸催繳單,也從不問他每天早出晚歸究竟去了哪裏,隻是默默把菜裏僅有的幾塊肉都夾到他碗裏,自己扒著白飯就著青菜吃。
    “是……工作的事嗎?”蘇晴抬頭看他,睫毛很長,像兩把小扇子,眼底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她的手指捏著飯勺,指腹因為常年做家務,有點粗糙,指甲蓋是淺淺的粉色,沒有塗指甲油。
    “算是吧。”林舟避開她的目光,扒了一大口飯。飯粒有點幹,噎得他胸口發悶,他端起冬瓜湯喝了一口,湯裏有淡淡的鹽味,還有一絲蝦皮的鮮,是他熟悉的味道——從大學時合租的筒子樓,到現在的出租屋,蘇晴的手藝一直沒變,簡單的菜總能做出家的味道。
    那天晚上,林舟睡得很不安穩。半夢半醒間,總覺得有人在摸他的額頭,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蘇晴坐在床邊,借著窗外的月光,正輕輕撫摸他的眉毛。“是不是壓力太大了?”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要是實在不行,我們就把房子賣了,回老家也挺好的。”
    林舟的心猛地一揪,翻了個身,把她攬進懷裏。她的身子很軟,帶著淡淡的薰衣草香味——那是超市打折時買的洗發水,一瓶才十五塊,能用大半年。“別瞎說,”他把臉埋在她的發頂,聲音有點沙啞,“我能解決。”他沒說,其實他偷偷查過老家的房價,就算賣了現在的房子,回老家買一套小的,剩下的錢也不夠養孩子;他也沒說,昨天去麵試時,麵試官看他的簡曆,眼神裏那毫不掩飾的嫌棄——“都快三十了,還沒個穩定工作,還敢要這麽高工資?”
    第二天清晨六點,天還沒亮透,窗外是灰蒙蒙的魚肚白,小區裏已經有了動靜。樓下的早點攤支起來了,油鍋“滋啦”一聲,飄來油條的香味;清潔工推著垃圾車走過,鐵桶在地上摩擦,發出“吱呀”的聲響。林舟醒了,蘇晴還在睡,眉頭微蹙,長長的睫毛顫了顫,似乎在做什麽不安穩的夢。他俯身,用指腹輕輕撫平她眉間的褶皺,鼻尖蹭到她發頂的薰衣草香,心裏忽然安定下來——不管怎麽樣,他還有她,還有肚子裏的孩子,不能就這麽認輸。
    他輕手輕腳地起床,走到衣櫃前,打開最裏麵的抽屜,拿出那件唯一的深色西裝。西裝是他畢業時買的,藏青色,當時覺得貴,咬了咬牙才買下,如今袖口已經磨白了,內襯靠近腋下的地方,還有一個小小的破洞,是上次麵試時不小心勾到椅子扶手弄的。他找出熨燙板,插上電,蒸汽慢慢冒出來,氤氳在清晨的微光裏。熨燙時,蒸汽撲在鏡片上,凝成一層白霧,模糊了他的眼睛,也模糊了西裝上的褶皺。他摘下眼鏡,用袖口擦了擦,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眼角有了淡淡的細紋,胡茬沒刮幹淨,顯得有些疲憊,但眼神裏卻多了幾分堅定。
    出門時,蘇晴還沒醒。他在她額頭親了一下,留了張紙條:“早飯在鍋裏溫著,別忘吃。”走到樓下,他買了兩個肉包,一邊走一邊吃,肉包的油滲進塑料袋,蹭得手指有點黏。坐地鐵時,人很多,他被擠在中間,周圍是各種各樣的味道——汗味、香水味、早點的味道。他看著窗外,風景一點點從老城區的矮房變成新區的高樓,心裏的期待和忐忑也越來越強烈。
    未來科技的寫字樓矗立在城市新區的核心地帶,像一座用玻璃和鋼鐵堆砌的巨人。玻璃幕牆反射著朝陽的金光,刺眼卻又讓人向往。林舟站在樓下,理了理西裝領口,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有青草的味道,還有遠處工地傳來的水泥味,是城市發展的味道,也是希望的味道。
    前台小姐穿著白色的襯衫,黑色的短裙,臉上掛著職業化的微笑。“您好,我是林舟,和李工約好了。”他遞上名片,手指有點緊張,微微發顫。
    “請稍等。”前台小姐接過名片,撥通了電話,聲音甜膩:“李工,林舟先生到了。”掛了電話,她領著林舟穿過開放式辦公區,鍵盤敲擊聲像密集的雨,“劈裏啪啦”地響個不停。年輕的員工們戴著耳機,眼神專注地盯著電腦屏幕,有的人麵前放著咖啡杯,有的人嘴裏叼著麵包,顯然是邊工作邊吃早飯。這場景讓林舟想起自己剛工作時的模樣——那時他也在這樣的辦公區裏,從早到晚地敲代碼,餓了就吃泡麵,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會兒,總覺得隻要努力,就能在這座城市站穩腳跟。
    會議室裏,技術總監李工已經等在那裏。他年過五十,頭發有點花白,梳得整整齊齊,穿著一件簡單的藍格子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老上海機械表——表鏈是不鏽鋼的,有幾道明顯的劃痕,顯然戴了很多年。他手裏捏著林舟的專利文件,鏡片後的眼睛裏帶著審視,像在檢驗一件精密的儀器。
    “林先生,你的這個智能溫控算法,我們測試過三次。”李工推了推眼鏡,聲音有點沙啞,帶著點北方口音,“準確率比市麵上現有的產品高出 12%,這一點值得肯定,但穩定性還有待驗證。”他把專利文件放在桌上,手指在文件上敲了敲,“我們之前也接觸過類似的技術,很多都是實驗室裏看著不錯,一到實際應用就出問題。”
    林舟早有準備,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測試數據圖表:“李工,您看,這是我們在零下二十度到零上四十度的極端溫度下做的連續 72小時測試報告,穩定性達到 98.7%,完全符合實際應用標準。而且我設計的功耗控製模塊,采用了新型的節能芯片,能比同類產品節省 30%的電量。”他的聲音很平穩,手指在鍵盤上靈活滑動,將專利的核心優勢一一拆解。他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不能有一點差錯。
    李工盯著屏幕上的數據,眉頭漸漸舒展。他拿起筆,在文件上畫了幾個圈,又提出了幾個技術問題——關於算法的采樣頻率,關於模塊的兼容性,關於後期的維護成本。林舟一一作答,條理清晰,邏輯嚴密。兩個小時過去了,窗外的陽光已經升到了頭頂,透過百葉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好,合同我們可以簽。”李工終於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但轉讓款需要分兩筆支付,第一筆 50萬今天到賬,第二筆 30萬,等技術交接完成後支付。”
    林舟的心猛地一沉——他原本希望能拿到全款,80萬剛好能還清剩下的房貸,還能存點錢給寶寶出生用。但他很快就定了下來,50萬,已經足夠解決眼前的燃眉之急了。“可以。”他點了點頭,拿起筆,在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簽字時,筆尖在紙上頓了一下,仿佛要將這三年的蟄伏與等待,將那些熬夜的夜晚,那些迷茫的時刻,都融進這兩個字裏。
    財務把銀行卡遞到他手裏時,卡片的冰涼透過指尖傳來,他竟覺得眼眶有些發熱。他捏著銀行卡,走出會議室,腳步有點飄,像踩在棉花上。辦公區裏依舊是忙碌的景象,但他覺得那些鍵盤敲擊聲不再像密集的雨,反而像歡快的樂曲。
    走出未來科技的大樓,陽光正好,溫暖地灑在身上。林舟仰頭望著天空,雲朵像棉花糖一樣柔軟,白得晃眼。他掏出手機,想給蘇晴打個電話,手指在撥號鍵上懸停了很久,最終還是放下了。他不想讓她知道,這份“驚喜”背後,是他壓上了自己僅有的技術積累——這是他最後的底牌,他怕告訴她後,她會擔心。
    回到家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蘇晴正在客廳疊衣服,肚子已經明顯得藏不住了,她疊衣服時需要微微挺著腰,動作有點慢。聽到開門聲,她回過頭,臉上立刻綻開笑容:“回來啦?今天談得怎麽樣?”她的頭發紮成了一個簡單的馬尾,幾縷碎發貼在臉頰上,顯得有些憔悴,但笑容卻很明亮。
    林舟走過去,從口袋裏掏出銀行卡,遞到她麵前。蘇晴的目光落在卡片上,先是疑惑,隨即瞳孔微微放大,手指小心翼翼地伸過來,像觸碰易碎的珍寶一樣摩挲著卡片邊緣。“老公,這錢……”她的聲音有些發顫,眼眶慢慢紅了。
    “我把以前做的一個項目專利賣了。”林舟避開她的眼睛,伸手攬住她的腰,動作很輕,怕碰到她的肚子,“以後不用愁房貸了,寶寶出生也能過得好一點。”
    蘇晴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滾燙。她緊緊抱著他,肩膀微微顫抖:“我還以為……還以為我們要抵押房子了。”她的聲音哽咽,“上個月你半夜起來抽煙,我都看到了,你蹲在陽台,背對著我,肩膀都在抖。”
    林舟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低頭,看著蘇晴埋在自己胸口的發頂,手指輕輕撫摸著她的後背——她的後背很薄,隔著棉布裙,能摸到脊椎的輪廓。“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他輕聲說。他沒說,那些夜晚,他不止是抽煙,還對著電腦屏幕上的招聘信息發呆到天亮,簡曆投出去了幾十份,都石沉大海;他也沒說,為了測試專利的穩定性,他曾在朋友的實驗室裏連續熬了兩個通宵,眼睛都紅了,最後差點暈倒。
    晚上,等蘇晴睡熟了,林舟悄悄走到陽台。夜色像濃稠的墨,將城市包裹起來,遠處的路燈亮著,像一顆顆散落的星辰。他打開係統麵板,淡藍色的光在黑暗中亮起,映亮了他的臉。【可用機遇點:3(解決危機獲得 2點)】【係統提示:恭喜宿主完成初步逆襲,解鎖“商業分析”功能】
    他指尖輕點“商業分析”,屏幕上立刻湧出無數數據流,像螢火蟲一樣在眼前飛舞、匯聚,最終形成一份份項目推薦報告。新能源、跨境電商、人工智能……林舟逐一看去,眉頭微蹙。這些項目要麽投資太大,動輒幾百萬,他拿不出;要麽風險太高,市場競爭激烈,很容易血本無歸,不適合初創。
    就在他準備關閉麵板時,一行字吸引了他的目光——“智能家居入戶解決方案”。下麵附著詳細的市場分析:2025年,國內智能家居市場規模預計突破 6000億元,其中中低端入戶產品缺口達 30%。他的手指頓住了,腦海裏突然浮現出蘇晴的樣子——她懷孕後彎腰換燈泡時吃力的表情,手撐著腰,額頭滲著汗珠;晚上起夜時摸黑找開關,不小心踢到床頭櫃,疼得齜牙咧嘴;上次洗水果時忘了關水龍頭,水漫到廚房地板,她蹲在地上擦,肚子頂著膝蓋,半天都起不來。
    如果能做一套性價比高的智能家居係統,讓她換燈泡不用彎腰,起夜不用摸黑,做飯時水龍頭能自動關閉……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他心裏迅速生根發芽。他重新點開項目報告,仔細研究起來——市場需求、技術難點、成本控製、推廣渠道……越看越興奮,越看越覺得可行。陽台的風有點涼,他卻一點都不覺得,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發現自己竟然看了一整晚。
    東方的天空漸漸亮了起來,從魚肚白變成橘紅色,最後太陽躍出地平線,金色的陽光灑在陽台上,也灑在他的臉上。林舟伸了個懶腰,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他轉身走進臥室,蘇晴還在睡,眉頭舒展著,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他俯下身,在她的額頭親了一下,輕聲說:“等著吧,我會給你們一個更好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