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6章 為沈月明積陰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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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日半斜,市聲鼎沸。
    車輦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南關街背後的一條僻靜巷口。
    沈月疏緩步下車,跟在從沙身後,朝巷中走去。
    她今日此行,是為了尋一位曾在南關街石橋下賣糖水的周娘子。
    未出閣時,沈月疏最喜歡周娘子的糖水攤。
    她的糖水澄澈透亮,或是嫣紅如瑪瑙,或是瑩白似凝脂,味道更是甘沁非凡,甜得正、香得醇。
    沈月疏決定把大福茶樓改成糖水鋪子後,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請周娘子過來。
    可前幾日,她幾次找到石橋下,卻左右都尋不到她。
    從沙昨日才打聽到周娘子的住處,今日,幾個人便來了。
    幾個人越走越是偏僻,最後在一處低矮的瓦房前停下。
    門虛掩著,沈月疏輕輕推開,一股混雜著草藥味的貧寒氣息撲麵而來。
    屋內四壁空空,唯有一桌四凳靠牆放著,牆角堆著兩個豁了口的陶甕。
    一張木板床占去半間屋子,床上躺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四肢正劇烈地抽搐。
    周娘子俯身跪坐在床前,裹了布條的手指塞到男孩的牙關之間,防止他咬傷舌頭,汗如雨下。
    一盞茶的工夫,孩子的抽搐終於漸漸平息,麵色青白,沉沉睡前。
    周娘子長舒一口氣跪坐在地上,才發現屋裏來了幾個衣著華麗的人,麵色詫異。
    沈月疏說明來意,周娘子眼中先是閃過一抹希冀的光,隨即又黯淡下去,苦澀地搖頭:“多謝夫人厚愛,隻是……隻是小兒病重,我實在走不開……”
    沈月疏惻然,細問之下,才知這孩子患的是羊癲瘋,原本一直用藥穩著,倒也無甚大礙。
    可一月前家中突遭變故,周娘子實在捉襟見肘,隻得暗自將藥量減了又減。
    豈料這些日子孩子的病情驟然加重,一日之內竟會發作數次,尋常郎中皆已束手,紛紛搖頭歎息,隻說已是病入膏肓,若能有幸請得宮中的陳禦醫瞧上一眼,或許尚存一線生機。
    然而周娘子一介貧寒婦人,莫說是延請禦醫,便是那陳府的門檻,也絕非她所能企及。
    沈月疏雖心生憐憫,卻也不認得那位陳禦醫,無奈之下,隻得留下五兩銀子略作接濟,而後告辭離去。
    出了周娘子的家門,從沙悄聲提醒:“夫人,大人其實是認得陳禦醫的。陳夫人也通醫理,兩位常來卓府為老夫人診病。”
    沈月疏低低應了一聲,並未多言。
    她心中再清楚不過——莫說隻是萍水相逢的周娘子,便是自己病了,卓鶴卿也未必肯輕易去請陳禦醫。
    她更不敢擅自借他的名號行事,若被他知曉,隻怕又要徒增不快。
    可回頭望了望那扇破舊的木門,想起周娘子絕望中仍抱著一絲希望的眼神,她終究狠不下心置之不理。
    一籌莫展之際,沈月疏忽然心念微動——她還可以借用沈家姑娘的身份去試一試。
    自然,她自己的二姑娘身份是斷不能用了,倒不如幹脆假借沈月明的名號。
    上回沈月明將她害得幾乎丟了性命,如今借她身份一用,也算是一報還一報。
    更何況此行本是為善,若能成事,也算是替沈月明積些陰德,省得她壞事做盡,死後入了地府無人收留,落得個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場。
    車輦緩緩停在了陳禦醫府門前。
    沈月疏定了定神,仔細理好衣裙,從容步下車來。
    沈月疏方才在車輦上特意讓青桔將她的高聳盤髻改成垂鬟分肖髻,又卸下步搖隻插一支素雅玉簪,最後將妝容稍作修改。
    現在,端莊華貴的卓家夫人已變成了清雅明媚的沈家姑娘。
    青桔屈指叩響獸麵銅環,門房應聲開門。
    沈月疏走上前,聲音清亮柔脆,“勞煩通傳陳夫人,國子祭酒沈莫尊家的三姑娘有急事叨擾,懇請賜見。”
    仆役躬身候在湘竹簾外,將“沈三姑娘”前來求見的事低聲回稟。
    陳夫人正拈著一枚銀針,細細試香,聞言手腕微微一滯——她與這位沈家三姑娘素無往來,夫君同她父親也不過是泛泛之交,何以竟突然登門?
    然而她轉念一想,醫家仁心為本,對方既親自前來,想必是遇到了什麽棘手難解的急症。
    如此一想,便吩咐仆役先將人請至花廳看茶等候。
    陳夫人款步踏入花廳,目光掃過沈月疏,心頭先是掠過一絲熟稔,隨即卻生出幾分疑惑——這哪是沈家三姑娘,分明是嫁給卓少卿的沈家二姑娘。
    去年元宵燈會,自己陪母親為二弟相看適婚女子,隻一眼,便留意到了這位沈家二姑娘。
    琉璃燈火流轉,光暈輕撫過她鴉羽般的鬢角,映得肌膚愈發如新雪初凝。眉似遠山含黛,眸若秋水沉靜,唇不點而自生朱色。
    她微微頷首觀燈時,姿態端莊如蓮,靜立不語間,已是世家女子獨有的溫婉從容。
    母親那日卻輕輕搖頭,道:“那女子是樂陽小有名氣的沈家二姑娘,這姑娘瞧著是好,可你看她站在那裏的樣子,脊背挺得筆直,眼神裏帶著光,不是個甘願藏在人後的。咱們家雖在太醫署有些體麵,終究比不得真正的世家大族。這等心氣高的姑娘,莫說我們未必娶得到,便是娶進來,你二弟鎮不住,反倒要伏低做小伺候她。”
    母親既如此說,陳夫人便也隻好收了心思,未再深言。
    陳夫人再聽聞她消息時,她已成了卓少卿的夫人。
    卓少卿與陳禦醫本是莫逆之交,因母命難違,與沈月疏陰差陽錯結為連理。
    可這段姻緣自開始便纏繞著舊日心結,卓鶴卿深陷其中,既難割舍,又怨念未消,終至鬱結難舒,患了心疾,時常來尋陳禦醫飲酒傾談、聊以紓懷。
    患者於醫者麵前,袒露心緒如剖寒冰,無所遮掩。
    這世間,恐怕再沒有誰比陳禦醫夫婦更清楚卓鶴卿與沈月疏之間的種種糾葛。
    陳夫人冷眼瞧著,不過兩月光景,卓鶴卿已從大婚時的厭棄疏離、視若仇敵,變作如今這般愛恨交織、進退兩難。
    這般轉變,固然有夫君從旁開解之功,可沈月疏那份隱忍通透、從容自持的修為,隻怕也功不可沒。
    母親說得對,這沈月疏便是娶進門,自己的二弟也鎮不住。
    陳夫人斂衽笑迎,心裏卻是一陣天馬行空地思忖。
    主客揖讓、叨擾幸會間,沈月疏已將此番來意講得一清二楚。
    醫者仁心,終究占了上風。
    既為救人,亦因對這個令卓鶴卿深陷心疾、如困愁城的新夫人生出幾分好奇,陳夫人當下決意與沈月疏同去一看。
    那周娘子幼子的病雖來勢洶洶、狀如邪祟,卻並非無藥可醫。
    陳夫人細察其脈象症候,開出藥方,又施以針灸,一番診治之後,病症已見緩和。
    她再三叮囑周娘子如何調護,見對方一一應下,這才與沈月疏一同辭出。
    車簾低垂,車輦內錦緞軟墊鋪得厚實。
    沈月疏指尖攥著帕角,沉默片刻後終是抬眸看向陳夫人,眼中滿是歉意:“實不相瞞,我並非沈家三姑娘沈月明,而是沈家二姑娘沈月疏,大理寺少卿卓鶴卿是我夫君,因不願打著卓君的名號引人矚目,便暫借了妹妹的身份求見,還望夫人海涵。”
    “卓夫人倒是坦誠,現在你不怕被說打著卓少卿的旗號,不擔心惹得卓少卿生氣了?”
    陳夫人仔細端詳著眼前這位坦誠的女子,原本微微蹙起的眉頭,在聽到這番話後緩緩鬆開,目光溫和。
    她這一路都在觀察沈月疏的言行舉止,清楚沈月疏絕非那種欺世盜名、寡廉鮮恥之人。
    再說,她這謊也是為了救助貧弱,便是佛祖見了怕也要閉眼誇句:“善哉,這謊話鍍著金邊呢。”
    自己又豈會真得與她計較。
    “怕是怕的。”
    沈月疏語氣誠懇,“隻是您是為治病而來,我卻以假身份相擾,既是對您醫者仁心的不尊,也是對自己所求之事的輕慢。思忖再三,還是覺得不應騙您!”
    “若是您能幫我瞞著卓君,權當是月疏個人與您相見求您問診,那自然是極好的。”
    沈月疏微微前傾身子,眼中滿是托付的鄭重。
    她不知道自己所求是否過分了些,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總要試試才死心。
    “我今日出來既不為你是卓家夫人,也不因你是沈家姑娘,隻為你今日所托之事是為良善。卓少卿那兒,我自不會多言。”
    陳夫人眸光溫暖,她心知沈月疏與卓鶴卿如今關係微妙,自然也明白她絕不願借卓鶴卿之名開口求人。
    說到底,這兩人皆不過是昔日舊事中的受害者,她又何忍再往那未愈的傷口上撒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