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An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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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呯的一聲脆響,仿佛眼前覆蓋著的玻璃碎裂一樣,整個世界忽然破碎開來。
    裂痕從世界中心四處蔓延,無數碎片一點一點沿著世界的邊緣崩解脫落,在半空中浮動,像打碎的鏡麵一樣,仍舊忠誠地映照出世界的景象。
    “……原來是這樣。我想起來了。”
    男人站在漂浮的碎片中央,低著頭,恍惚地看著自己那雙原生的、屬於人類的手。
    那一圈青紫色的淤痕重新在他脖子上顯現出來,痕跡斑駁而深重。
    這一次晝夜看清了,那是孩子的小手所製造出的手印。
    拇指相對,十指合攏。
    那是一個死死扼住人類氣管的手勢。
    “……那個名叫Alex的孩子,他從通道口摔了下來,渾身的骨頭都摔斷了。臨死前他看見了我,雙手支撐著身體朝我爬過來,拚命向我求救。”
    男人輕聲開口,臉上帶著略感陌生的神情,似乎也對自己真實的記憶感到新奇。
    “他傷得太重了,聲音那麽微弱,我把耳朵湊到他嘴邊才聽清。”
    “然後呢?”晝夜問道,“你做了什麽?”
    “他的衣著光鮮又整潔,一看就是誤入索多瑪的孩子。所以我幾乎沒有猶豫,就把手放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時我很瘦弱,手上沒有多少力氣,反複使勁又鬆勁好幾次,才把他的脖子掐斷。整個過程很漫長。”
    他低著頭喃喃道:“他死得很痛苦。”
    晝夜不留痕跡地向後退去,她能感覺到這個”繭“已經顯露出崩潰的征兆。這也意味著她已經非常接近患者的內心深處。
    但這還不夠,要讓繭的核心徹底暴露出來,還需要再進一步。
    她觀察著男人的神情,開口問道:“那你呢?你活下來了,你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滿意嗎?”
    男人忽然抬起頭,眼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我活下來了嗎?”他像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一樣重複道,“你以為我活下來了嗎?”
    話音落下,他咧嘴一笑,濃稠的血水從他的掌心、他的眼眶、他的麵部邊緣噴湧而出。
    大大小小的青紫色手臂鑽出地表,爭先恐後地攥住晝夜的腳踝,力氣奇大無比,將她狠狠向下拽去。
    盡管做好了心理準備,被抓住的劇烈痛感還是讓她齜牙咧嘴地暗罵了一句髒話。
    她折斷了所有靠近她的手臂,下一秒卻有更多的手臂搖晃著鑽了出來,活像是有無數人正在地下掙紮著,伸著手想要爬出來一樣。
    慣用武器不在,空手打架真是夠憋屈的。晝夜攥緊那把小小的解剖刀,飛快地思考對策。
    患者此刻並沒有明確的殺意,但崩潰的意識會讓他無差別攻擊周圍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這個世界會越來越扭曲,再這樣下去他們倆都會死在這裏。
    而如果治療失敗,患者的意識就會徹底死亡,也就再也無法變回正常的人類了。
    不能讓他被脫韁的情感所吞噬,問點什麽,讓他保持思考!
    晝夜一腳踢開腳邊的斷肢,大聲喊道:“我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偽裝成Alex的?難道就沒有人懷疑過你嗎?”
    這個問題顯然引起了他的興趣,他轉過頭,對殺得血肉橫飛的晝夜耐心解釋道:
    “你不了解,女士。有機體改造技術並不僅僅存在於雲層之上,索多瑪也有。雖然索多瑪沒有麻醉和無菌的條件,但隻要足夠幸運,感染個幾次也能活下來。”
    “我什麽都嚐試過了,麵容重構、指紋拓印、電子聲帶……”
    他掰著手指細數,兩隻原生的手數不過來,隻好又加了一隻手。
    “唯一有點麻煩的是瞳孔。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把他的眼珠挖下來了。當然,也挖掉了自己的。”
    說著,他眨了眨眼。
    他的眼珠不知何時消失了,眼眶裏隻有一片暗紅色,臉上的皮膚也隱約開始潰爛,喉嚨中央露出一個黏連著組織的血洞。
    太多隻手掐住了晝夜的脖子,重重疊疊地合攏起來,如同無限再生的血肉裝甲,切斷一層還有一層。
    窒息的痛苦湧上她的鼻腔,密集的紫色斑點在她視線中蔓延。
    她雙手捏住刀柄的末端,用盡力氣舉高舉遠,猛然砍向那些手臂最脆弱的腕部。
    ”咯吱——“
    好一陣令人作嘔的血肉斷裂聲,空氣猛然重新湧進她的肺。她踉蹌著退了幾步,大口大口喘著氣。
    “你堅持不了多久的。你和那個叫Alex的男孩一樣,馬上就要因為遇到我而死了。身為雲層之上的居民,你們應該從未想過自己會死在一個索多瑪人手裏吧?”
    他聽上去似乎很得意,可那張腐爛的臉上卻露出悲涼的笑容。
    晝夜劇烈咳嗽著,搖了搖頭,勉強找到自己的聲音。
    “……我不會死在這裏的,你也不會。我還沒打算放棄你呢。”
    “為什麽?”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我是個醫生,我要做的就是讓像你這樣的患者恢複原樣。”
    “——原樣?”
    他難以遏製地笑出聲,語氣裏滿是怒火。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原本的我早就死得透透的了,索多瑪人注定就會落到這樣的結局!我連自己真正的名字都忘得一幹二淨,也許我根本就沒有過自己的名字——”
    “Andy。你叫Andy。”
    所有攻擊在瞬息之間陷入停頓,男人那張難以分辨的麵孔上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晝夜並不理會那隻停在她鼻尖前方的手臂,一字一句地繼續說:
    “在你的第一段記憶裏,我看見了那些被你幻想出來的作業本,每一本的封麵上都寫著這個名字,而不是Alex。雖然是很稚嫩的字跡,但很好辨認,因為你寫得很認真。”
    他愣住了。
    就像是突然被一柄利刃貫穿,青紅交加的血色從他的臉上褪去。
    他踉蹌著後退了兩步,難以置信地重複著這個仿佛全然陌生的名字。
    Andy。簡短的音節從他的口中響起。
    空中忽然顯現出半明半昧的陰影,無數破碎的畫麵逐一閃過。晝夜眯起眼睛看去,似乎每一幀都來自男人真實的記憶。
    汙跡斑斑的手術燈照在男孩的頭頂,晃得他眼前發藍發紫。他不適應電子聲帶,隻能用力發出嘶嘶的聲音。
    他用一把鏽鐵勺挖出屍體上的眼睛,握著光溜溜的眼珠嘔吐不止。
    他把手指伸進酸液裏,好一陣呲呲作響,直到指紋和整塊表皮都完全溶解。
    他對著鏡子一針針縫合臉上的創口,蹲在排水口邊洗掉手上的血。
    然後他踏上那條漫長的階梯,一級一級如同朝聖,直到穿過那個透著光的入口。他第一次見到太陽的光色,感知到自然光的熱度。
    陌生的中年夫婦流著淚奔向他,將他緊緊抱在懷裏。
    原來雲層上的人們從不吃生命維持劑,他們會用各種植物和動物進行“烹飪”。原來孩子們聚集的地方叫做學校,而不是器官販賣所。
    醫生說他失憶了,他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中點點頭,一切都離他遠去了。
    畫麵的盡頭似乎是一麵鏡子,又好像是一個夢。
    貧民窟的地麵仍舊肮髒泥濘,他死死掐住那個柔軟的孩子,眼中充滿了絕望。
    那雙他最想要忘記的眼睛牢牢地鑲嵌在自己的臉上,在他的每一個照麵中如影隨形。
    Andy,你叫Andy。這是誰給你取的名字?
    最後一幅畫麵消散,男人呆呆地凝視著那片虛空。難以承受的劇痛從前額傳來,他忍不住抱緊了自己的腦袋。
    晝夜看得清清楚楚,就在他的眉心處,一顆漆黑的小球正緩緩浮現在半透明繭體的正中心——
    就是現在!
    機會隻有一瞬間。手術刀在空中劃出一道銀色的弧線,速度快得幾乎難以捕捉,在男人的眼前一閃而過。
    那顆黑色的繭核仿佛不甘心地跳動了一下,表麵緩慢地蔓延出數道破裂的紋路,終於無聲無息地破碎開來,化灰消散。
    晝夜收回手,輕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