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夫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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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晝夜的第一反應是有點好笑。
    他已經跟著她到了門口,一路上怎麽加速都甩不掉,現在才想起來問這個?
    如果她說不可以呢?他是不是準備轉頭就走,然後躲回房間徹夜不眠,一直生悶氣直到把自己氣死為止?
    她深深歎了口氣,卷起粘連在傷口上的衣袖。
    “那就麻煩你去取醫藥箱吧,周副隊長。”
    基地內部的空氣循環係統很可靠,盡管空置了三年,這間房間裏仍然幾乎沒有灰塵。
    晝夜點亮夜燈,溫暖的光線包裹著屋內的陳設,看上去一如往昔。
    周持輕握著她的手腕,用鑷子夾著浸濕的棉球,一點點清理那些夾雜著塵土的創口。他們靠得很近,她的鼻尖有淡淡的苔木香氣。
    氣味是記憶最好的載體。他聞起來仍然像是一陣落在秋天的雨,就連這一點也沒有改變。
    晝夜在細細密密的痛感裏眯起眼,看著周持沉靜如同雕塑的麵容。他的情緒似乎已經平複,看不出心裏在想些什麽。
    想到幾小時前他泫然欲泣的眉眼,晝夜頓時產生了一種濃濃的荒謬感。
    ——周持會哭?假的吧?說出去誰信?
    晝夜匪夷所思地盯著周持的臉。
    大概是她的視線存在感太強,周持停下了動作,抬頭迎上她的目光。
    “在想什麽?”
    “在想你剛剛是不是哭了。”
    晝夜脫口而出。
    話音未落她就後悔了。
    什麽話,這說的是什麽話。她又把話題引回去幹什麽。
    周持微微一怔,專注地看著她的雙眼,語氣和神色都染上探詢的意味。
    “如果我說是,會讓你覺得更愧疚一點嗎?“
    “……”晝夜心虛地別開視線,“我可沒說我有愧疚。”
    “是嗎?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垂下眼睫,動作輕柔地把紗布纏繞在她腕間。
    “你說得對,沒有什麽好愧疚的。要離開這裏是你的自由,你沒有愧對任何人。”
    晝夜手腕上的傷口正又癢又痛,胸口又是一陣陣的發堵。
    她結結巴巴:“其實那晚……其實我……”
    “沒關係的。”
    周持輕聲打斷她。
    “總部銷毀了那晚事件的所有資料,所以我不知道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是沒關係,事情最後變成那樣,不能怪你。我知道。”
    這下換成晝夜想掉眼淚了。
    那麽多的證據都指了向她,所有人都相信她的罪孽確鑿無疑。這三年裏,她的通緝令比電子廣告還要爛大街,就連她自己都快要相信那些審判詞了。
    在人們幾乎對她失去興趣之後,忽然有一個人篤定地對她說,不怪你。
    盡管他對真相根本一無所知。
    如果這是在聽別人的故事,她一定會覺得周持的判斷下得太盲目、太可笑了。
    “可……你不生我的氣嗎?一點都不嗎?”她的聲音有些急促,“你可以生我氣的。”
    “已經不生氣了。”
    周持輕聲歎息著。
    “萬一你以後又偷偷跑了,我可不想在回憶起這一天的時候,發現自己把時間都浪費在了和你生氣上。”
    好,這個話題不能再繼續了。
    三年果然還是太長了,周持在某些方麵已然突飛猛進,稍稍出手就已經讓她難以招架。
    她正掙紮著想換個話題,門外忽然響起一陣由遠及近的人聲。
    走廊上似乎忽然聚集了不少人,嘈雜的聲音裏夾雜著一個格外粗亮的男聲,嚷嚷著“叫她出來”“我看她是躲著不敢見人”之類的話。
    晝夜略微坐直了身體。
    她?誰?
    我?
    新月和然西的聲音也在其中,兩人似乎正在努力阻攔人群,反複勸著“我們隊長已經休息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但顯然收效甚微。
    門外吵鬧了一會兒,為首的人見屋裏沒有反應,開始大力踹門,踹得一聲比一聲重。
    周持放下鑷子,眼神不善地望向門口。
    晝夜拍了拍他的手,輕聲安撫道:“沒事的,你在這裏等我一下。”
    她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前,然後猛地一把拉開了門。
    門口的男人一腳踹空,險些重心不穩栽進房間。所幸他還算有點本事,雙手緊急扒住門框,以一個不太雅觀的姿勢勉強穩住了身體。
    他訕笑了兩聲掩飾尷尬,抬高嗓門道:“我就說吧,她就躲在這呢!”
    晝夜不認識這個人,但從他的製服能勉強判斷出來,他應該是某個常規部隊的隊長,名義上是她的平級,但職銜比她低半級。
    再看看他身後那一群神情各異的男男女女——
    唉,這三年裏部門真是大換血了,一眼望去全是生麵孔。
    為首的男隊長氣勢洶洶地單手撐著門框,嘴角帶著不屑的笑容看著晝夜,顯然在等待她露出窘迫、尷尬、害怕中的任意一種表情。
    晝夜盯著他想了一會兒,還是先禮貌地問道:“你是哪位?”
    他從鼻子裏發出不可置信的嗤笑聲,抬手扯著自己的肩章,恨不得能提到晝夜眼睛前麵。
    “你瞎了嗎?看不到我穿著隊長服?我是本部四隊的隊長!”
    晝夜上下打量了他幾眼。
    “如果你是那種容易害羞、不擅長做自我介紹的類型,可以在製服上縫一個數字4。記得縫大一點,這樣好認。”
    聽聽,多麽中肯的建議。畢竟常規部隊有那麽多支編隊,誰知道他是哪隊的。
    這位四隊長臉紅脖子粗地站在原地,一時間愣是接不上話。新月和然西對視一眼,都沒忍住,同時背過身去偷笑。
    四隊長咬著牙,朝四下裏瞪了一圈,伸手指著晝夜的臉,又拔高了聲音。
    “行行行,你不認識我是吧,我可認識你。你當年鬧出那麽大的事,撂下爛攤子就跑路,現在居然還有臉回來當隊長?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得上這個職銜啊?你就是個死刑犯,你罪該萬死你知道嗎!”
    晝夜不語,隻是疑惑地看著他。他越說聲音越大,手指尖差點戳到晝夜的鼻子上。
    說到激動處,四隊長大手一揮,慷慨激昂道:“你自己睜大眼睛看看,現在整個對外醫療部還有誰看得起你!”
    晝夜向他身後看去。
    大部分人躲開了她的視線,有幾個則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明目張膽地和她對視,仿佛胸中洋溢著正義凜然、不畏強權的氣勢。
    周持從房裏走出來,越過晝夜站在她身前。
    他看著眾人的眼神就像在看一群屍體。
    那原本瞪著晝夜的幾人,一對上周持毫無溫度的眼神,忽然都縮起脖子鴉雀無聲了。
    晝夜拉住周持的手腕,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別和他們打嘴仗,周持。沒有意義。”
    周持皺眉道:“但是……!”
    “咻——”
    火光一閃,子彈飛出的聲音轉瞬即逝。
    天花板上傳來輕微的斷裂聲,緊接著就是一聲巨響,那盞碩大的枝形吊燈轟然砸落在地。
    人群裏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眾人瞬間抱著頭蹲下,驚慌失措地四下張望。隻剩然西和新月站在原地,麵露驚訝看向晝夜。
    肇事者緩緩收回手,將配槍插回槍套。
    “不好意思,走火了。”
    真是的,有什麽事是一顆子彈不能解決的呢。
    瞧瞧這溝通效率多高,整個房間都像凍結了一樣安靜。
    一片死寂之中,然西率先鼓掌。
    “不愧是我們隊長大人,走火都走得這麽準。”
    新月搖頭道:“你少說話吧。”
    她嘴上這麽說,臉上笑得比然西還猖狂。
    那位四隊長離吊燈最近,受到的驚嚇似乎也最大,幾乎是趴倒在了地上。
    眾人逐漸回過神來,他也露出如夢初醒的表情,一邊手腳並用地從地上彈起來,一邊破口大罵。
    “你發的什麽瘋!基地內部禁止使用實彈!”
    “是嗎?”晝夜說,“那你去法務部告我吧。”
    怎麽會有人和死刑犯談遵紀守法啊,真搞不懂。
    “我要上報主管,我要上報主管!”四隊長倉皇地拍著身上的灰,指著晝夜怒道:“你這是嚴重的違紀行為,我馬上就呼叫主管辦公室——”
    話音未落,走廊另一頭傳來皮鞋踏在地毯上的輕響。
    含著笑意的男聲隨之響起,聽起來輕鬆又愉悅,像是碰見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找我嗎?有什麽事?”